前苏联作家西蒙诺夫曾任苏联作协副总书记,其作品《蜡烛》被选入我国人教版语文书。

1979年,西蒙诺夫在去世前,为自己的人生留下一段深深的自责:

让我们直面那个时代吧,你不能原谅的,不但有斯大林,还有你自己。这并不是说,你做了坏事---也许你什么错事也没做,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但你已习惯于邪恶。那个恐怖时期发生的事件,现在看起来离奇且狠毒,但对当时的你来说,反而成了一种规范,几乎是习以为常。你身处这些事件当中,对一切都装聋作哑。当你周围的人被打死或突然销声匿迹时,你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独立思考是极其重要的事情,然而在斯大林时期,西蒙诺夫和他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交出了自己的思考。他们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大脑。御用记者的照相机就是他们的眼睛,刊登斯大林讲话的《真理报》就是他们的大脑。

在他们看来,组织上做出的决定总是对的,即使自己不理解,也要让自己大脑的指针,向组织的决定靠拢。

1939年,西蒙诺夫文学的领路人科科佐夫以间谍罪被捕,西蒙诺夫难以相信他是间谍,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疑虑,在内心深处做了调和,以符合斯大林政权的要求。

西蒙诺夫在高尔基文学院学习的时候,他的两个好友因被人举报遭受迫害。这让西蒙诺夫感到巨大危险和深深恐惧,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他率先对自己的另一个好友展开批判。

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完全臣服,已经按照组织要求,换了一个全新的大脑。西蒙诺夫接连不断地写出一首又一首歌颂斯大林的诗,其中一首写道:“全体人民都是他(斯大林)的朋友,你数也数不清,就像大海中的浪花水滴。”

不知在斯大林死亡以后,这些诗是否让西蒙诺夫感到恶心,但在他写这些诗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前苏联作家西蒙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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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苏联作家西蒙诺夫

英国作家奥兰多在关于前苏联恐怖生活的巨著《低语者》中写道,就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而言,组织决定的事是毋庸置疑的。这不关乎他们是否相信图哈切夫斯基或布哈林是间谍,而在于他们是不是相信自己所信奉组织的判决和决定。

当红军高级将领亚基尔将军被捕后,对他手下的军官戈尔巴塔夫来说,真是一个难以相信的消息:“我很熟悉亚基尔,很尊重他。衷心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会---‘会弄清楚的,他将获得自由’---但诸如此类的说法,也只有最亲密的朋友在小圈子里冒着风险暗嘀咕。”

关键是,就连亚基尔将军也相信组织的英明。他面对行刑队的最后一句话是:“布尔什维克万岁!斯大林万岁!”

奥兰多在《低语者》中引述了一个曾被关押者的话:“大多数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维系自己对苏联的信念。要背弃这个信念,已非他们力所能及。在某种情况下,长期的根深蒂固的信念,即使已经不靠谱,但如要予以放弃,需要巨大的道德力量。”

放弃独立思考的人,又到哪里去寻求道德力量呢?

1938年,俄罗斯妇女格兰金娜被关进喀山监狱。在监狱里,她遇到不少被关押的布尔什维克人。格兰金纳告诉他们1932年的大饥荒,他们却说这是谎言,是格兰金纳在夸大其词,以诋毁苏维埃的形象。格兰金纳告诉他们,自己无辜被赶出家园。他们说:“没错,这是对付像你这样的人的最好方式。”

显然,这些被关押的布尔什维克厌恶格兰金娜,因为她竟敢对政府的政策有不满情绪。对于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们却相信只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会被纠正的。他们对上级颁布的任何指示,从不心存疑问,总是欢呼雀跃,贯彻到底。

就这样,当他们其中的一个被开除党籍,被逮捕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大家要么保持沉默,要么举手拥护,直至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下一个人身上,直至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些甘愿放弃自己思考的人,让我想起在一家烤鸭店后院里看到的鸭子们。那群鸭子被圈在院子里,每天呱呱地唱着颂歌。当厨师来抓其中一只鸭子的时候,其它鸭子纷纷躲开,争着和它划清界限,直到下一次遭宰杀的命运临到它们自己。相对于在河里觅食的野鸭子,这些被圈的鸭子总是有一种优越感,因为它们属于体制内,被人喂养,从来不为食物忧愁。

多少人甘愿把思考关在笼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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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甘愿把思考关在笼子里

在这个庞大的乌托邦势力范围之内,那些以作协会员头衔而自豪的作家们,普遍地交出了自己的思考,只能像被圈养的鸭子一样平庸地活着,平庸地写着被后来者视为垃圾的文字。直到叶利钦1991年解散苏联作协的时候,数千名作家还联名上书,捍卫自己为政府唱颂歌的权利。

逃离苏联的作家米沃什回忆那个时期时,感慨地说道,作家接受苏联“新信仰”的过程,便是吞食“穆尔提-丙药丸”的过程。吃了这种“药丸”之后,人会变得格外平静满足,思考和批判能力渐渐成了身体的重负。为了维持目前的稳定生活,人会把自己调节为一个接收器。这个接收器接受了从上而下的指令,并逐渐把这一过程视为自然。

在仅有一次的人生中,多少人吃了这种特殊的药丸,乖乖交出思考,让自己一辈子沦为乌合之众,一辈子活于谎言和虚假中,从来没有醒来过。

但总有未向巴力屈膝的七千人,总有不愿意当奴才的人,承受着逼迫和痛苦,坚持写出自己最真诚的思考。比如利哈乔夫、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作家。如今,他们的作品都成为那个时期的宝贵见证,成为人类文化史上的瑰宝。

越是遭受逼迫的时候,人的思考愈发显得宝贵。就像那路所说,流星的闪耀来自天体的摩擦,人的灵魂就像一颗尚未加工的钻石,越是在痛苦的打磨中,越会发出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