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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社交媒体上,频繁能看到对中金女生离世一事的讨论。

各路人马言之凿凿「分析」她自杀的原因。

有人说她高位买房,亏掉首付,又被降薪;有人说她夫妻失和、产后/孕期抑郁(之所以又两个版本,是因为流言里有人说她产后,有人说她孕期)…

但问题是,这些「分析」,并非基于准确事实

比如,买房一事,那张网上流传的千万房贷的截图,其实压根和离世者无关,而出于一位知乎用户@Cru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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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谁敢公开一下自己房贷月供,占你收入的多少?对你生活影响大吗?」问题下,发了自己的房贷截图,却没想到,会被移花接木为离世者高杠杆买房的证据

那位知乎用户已经出来辟谣,说「离离原上谱」。

而其他信息的真假也存疑。比如,有人以离世者朋友的身份,说她并没有怀孕。

但是基础事实不明,并没有影响人们要从这件事中得出某些经验的热情。

虽然连「是什么」都不清楚,但有些人已经急切总结「怎么办」。

仿佛死去的人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人,而是一本错题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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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试图找出她做错了哪些题,想着如果自己能聪明得避开那些错误选项,那么不幸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种行为,大概是心理学上两种认知偏误叠加的结果:

一是「控制错觉」,人们认为自己可以通过行为来避免不幸,但事实上,人会高估自身对事情的控制,而低估不可控因素对事情起到的作用;

二是「公正世界假设」,人们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会遇好事,坏人会遭坏事。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这一认知谬误还容易引发对不幸者的指责。

比如,当自杀这样一件「坏事」发生在某人身上,持有「公正世界假设」的人,会想,一定是自杀者做错了什么,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其实,任何人都可能在某个时间点,因为多种复杂原因而崩溃。

这并不一定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心理学家巴甫洛夫曾对狗进行过承压实验,他得出的结论之一是,每条狗都有自己的「崩溃点」。

换句话说,如果给予的压力足量,每条狗都会走向崩溃。

所以,如果你问我,没自杀的人有什么共同点?

我会说,运气好,还没遇到自己的崩溃点而已

当我们承认这一点时,我们就不容易把他人简化成一本错题集,同时在面对自己的心理问题时,也会给自己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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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网上层出不穷的对那位离世者自杀原因的揣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那些发言者自身在焦虑、在恐惧什么,是房价、是工作、是婚育,是阶层滑落,抑或其他。

在这些发言中,有两类让我格外警惕。

一类是有人查阅她过往履历,评价她过去一路顺利,没有发展出抗挫折能力,总之是她这个人不够聪明坚强;

有人和她虽然素不相识,对她的生活了解仅限于网络传言,但也审视起她的原生家庭和婚姻伴侣,觉得他们才是引发女孩绝望的根本原因。

我之所以警惕,是因为这样的发言,涉及「对自杀的污名化」。

像给自杀者贴上“弱者”、“自私”、“不负责任”的标签,歧视和排斥自杀者的家属和朋友,认为他们「失职」,或是「不祥」,都是典型的「对自杀的污名化」。

而公共卫生研究发现,自杀污名化对预防和干预自杀行为有负面影响。

像2013年第11届「世界自杀防治日」的主题,直接就是「污名化:自杀防治的重大阻碍」。

因为这些对自杀污名化的看法,可能会让有自杀倾向的人更不愿求助,增加了自杀风险 。

同样,出于对被污名的担忧,很多家庭会选择对自杀事件保持沉默,或是将其遮掩成意外死亡、因病而故,不愿公开谈论。

而这对预防和干预自杀也有负面影响,因为正确的预防和干预需要建立在对事实的准确掌握与认知上。

我在WHO发布的《活下来:各国预防自杀实施指南》(LIVE LIFE: An implementation guide for suicide prevention in countries)就读到:

苏格兰政府做了一个名为 “看见我”的应对污名化的自杀预防行动,这个行动的关键目标之一就是确保自杀不再受到污名化,让自杀风险人群感到自己可以寻求帮助,能够表达感受,而自杀者的家属等受自杀影响的人,也不再感到孤单。

为此他们在学校教育、在职场环境、在医疗场所,都推行了相应举措,这些举措的核心,是让陷入困境的人免遭歧视,得到支持。

我还在这本指南中看到在伊拉克有一个预防自杀和反对污名化的组织,叫Azhee,这是一个库尔德词,意为“他/她还活着”。

这个组织的创办者是一对夫妇,他们的孩子死于自杀。

在组织介绍里,创始人夫妇写道:

「在失去我们的小儿子塔巴自杀后所面对的悲痛中,我们开始联系同样经历的幸存者——那些像我们一样在失去亲人后遭受痛苦的人。

我们努力为他们提供我们力所能及的支持,指导他们走过悲伤的旅程,努力抵抗社会的污名,同时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单。」

这样的机构的诞生可以说是人类爱与勇气的证明。

同时,我们也完全不难想象,如果一个社会对自杀的污名化严重,痛苦并不会消失,但帮助人们消化痛苦的渠道会消失。

而这背后的代价最终会由社会上所有人共同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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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来聊聊死亡本身。

在这次的事件中,我感触很强的一点是,生者会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去诠释和评判死者,不管他们的叙述是多么简化、扭曲、粗暴,沉默的死者也无法反驳。

有人会说,死了就死了,别人怎么说你,已经不重要了。

但现实中有些自杀者,并没有意识到赴死这一行为,意味着交出了自我诠释权。

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还寄希望于用自杀替自己发声。

比如有被霸凌者自杀,目的是想以此让霸凌者内疚、道歉、付出代价。

但在现实中,多数霸凌者并不会因此良心发现,而会将被霸凌者的死亡解释为其他原因,比如「个性脆弱」、「钻牛角尖」。

如果有人指出霸凌的存在,那些霸凌者多半会说「那只是好朋友之间,开开玩笑而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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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属于目的和手段之间南辕北辙。

我这两天走神的时候会想,如果自杀者知道自己死后遭遇的评头论足,甚至即便有人出来辟谣依然热度不降的谣言,她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遭遇灵魂暗夜时,我也曾把「死」作为一个选项思量过。

现在这个选项,依然存在,但我知道自己不会去选它。

原先不选它的主要原因,是我对未来的好奇。我想知道,走下去,我还能遇到什么。

而死亡意味着「无」。

在「确定的空白」的死,和「不确定的悲喜」的生中,后者更对我的胃口。

如今,我也更清晰意识到,死亡会终结死者的个体自主性,剥夺其继续讲述自己故事的可能。

而相比其他死亡原因,自杀更容易引起关注和揣测。

那些与死者生活无关的生者,往往会「借他人之悲剧,浇自己之块垒」,讲述他们想象中的死者的故事,哪怕和真相相距甚远。

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好好讲述自己的故事。

不要把自己人生的叙述权轻易交出去了,毕竟没有人比我们更懂我们自己的故事

而且,只要活着,总会有新的故事发芽、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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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配图来自《非自然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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