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为什么
是中国文学里的一座高山?
文/宗城
一个人要从事文学写作,语感是很重要的一项。天才作家往往都有异于常人的语感,同一件事情,别人讲起来枯燥乏味,他来说就能吊人胃口,这种叙述能力的差异就跟讲故事的水平和语感有关。所以作者的必修课之一就是培养语感,挑选语言好的作家阅读,自己的文章也会好看许多,汪曾祺就是这样一位语感极好的作家。
我们要了解一位作家的语言为什么好,不妨从他的师承入手。文学是接力棒式的传承,我们总能在今天的作品中看到前人的影子,汪曾祺是一位阅读量非常广博且杂食的作家,其中对他影响较大的前辈,首先人们会想到的是沈从文,他是汪曾祺在西南联大遇到的老师,二人的师徒情谊在现当代文学史也是一段佳话。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文中,汪曾祺详细地谈论了沈从文的写作习惯、写作风格,文中写道:
有一回,汪曾祺写了篇小说,自以为对话写得非常漂亮,沈从文却对他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沈从文认为:“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得朴素,这样才真实”。日后谈到写作时,汪曾祺也说,“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这与沈从文说“要贴到人物来写”其实一脉相承。
在现代白话文作品里,除了沈从文,鲁迅、周作人、老舍、闻一多也是对汪曾祺较有影响的作家,而在此之外,汪曾祺受民间文学和古代文学的影响更为深远。他阅读了大量民间生活杂记,主要与花鸟从鱼、节日风俗、饮宴游乐有关,这一习惯从他年少时的阅读就已经开启,他的书单里既包括《陶庵梦忆》《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古代文人散记。也包括《岭表录异》《岭外代答》《南昭国志》《景德镇陶录》等地方志、民族志、地方手艺风俗史,还有像《植物名实图考长编》《野菜谱》昆虫记》这样跟花鸟虫鱼有关的作品。
再者是古代史书、诗词和小说。其中最重要的一本是《史记》,《史记》培养了汪曾祺对历史和传奇故事的兴趣。再有像是归有光的《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这些汪曾祺年少时读过的散文,他后来说:“一个人成为作家,跟小时候所受的语文教育、跟所师承的语文教师很有关系。”汪曾祺先后跟随多位老师学习过《史记》、桐城派古文、唐诗宋词等,其中张仲陶先生教《史记》、韦子廉先生教桐城派、高北溟先生教国文(他也教育汪曾祺要“为人正直,待人以诚,清高而从不与世俗合污,终生勤奋”)等,对汪曾祺影响很深。
在西南联大读书时,他上过通识课《大一国文》,也选了闻一多的唐诗、楚辞课、朱自清的宋词、唐兰的“词选”、王力的“诗法”课、杨振声的“汉魏六朝诗选课”,以及左传、史记、杜诗诸课,业余时间,他还读了《漱玉词》《断肠词》《剑南诗钞》等作品,使自己积淀了深厚的古代文学基础。
在汪曾祺受惠的文学资源里,还有一类不可忽略的是民间文艺,包括民间戏曲、民歌、民间传说等。汪曾祺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里曾说:“语言文化的来源,一个是中国的古典作品,还有一个是民间文化,民歌、民间故事,特别是民歌。因为我编了几年民间文学,我大概读了上万首民歌,我很佩服,我觉得中国民间文学真是一个宝库。”
1950年代,汪曾祺借担任《说说唱唱》《民间文学》等刊物编辑的便利,广泛搜集了各地民歌、戏曲,其中包括敦煌变文、《云谣集杂曲子》、打枣杆、挂枝儿、吴歌、《白雪遗音》等民间艺术,这些素材的积累是,使他不仅能熟练运用民间掌故,也在后来创作了《一匹布》《裘盛戎》《一捧雪》《大劈棺》等戏剧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早年还是一个现代派,他那时候爱写小说,净写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文字,美其名曰现代主义。据他说,这是受西方现代派作品影响的结果,在当时,卡夫卡、福克纳、乔伊斯、普鲁斯特都是影响一代中国文学青年的作家,但是汪曾祺这条现代主义之路并不长久,在西南联大求学后,他转而追求雅俗共赏的语言风格,让大众看得懂,又能保留文学性。
汪曾祺的作品很杂,但语言风格是很有辨识度的,很脆,干净,富有音乐感。在《谈读杂书》一文中,汪曾祺曾说过读杂书对语言的帮助:
在我看来,汪曾祺文字的味道其实跟一座城市很像,那就是昆明。汪曾祺的青春期是在昆明度过的,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在昆明,他求学、恋爱、谋生,走遍昆明的大街小巷,领略过西南联大的神采,联大诸君把他的胃口养刁了,使他更追求文字上的趣味,不要规矩,而是要讲究好玩、有趣、说人话。
他主张有烟火味的文字,为此他说:“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泡茶馆、木香花、汽锅鸡,如果我们仔细欣赏汪曾祺的文字,会发现他不喜宏篇大论,不做裹脚布句子,反而喜欢谈谈饮食风物,使文字活色生香。他写风物,不滥情,写人事,不油滑,如同风行水上,点到为止。
例如他写昆明,重点写的着重描绘的不是昆明的历史大事,而是白猫、软垫、汽锅鸡、过桥米线、菌子、泡梨、葛根、焖鸡,汇总起来,就是一幅昆明的美食地图。你会看到不同米线的口感差异,也能也柔软夜色中游荡金马碧鸡坊、文林街、龙翔街、大观楼、翠湖、茶馆等。汪曾祺在1996年给《昆明猫》画作写的款识,就可见他的趣味。款识写道:“昆明猫不吃鱼,只吃猪肝。曾在一家见一小白猫蜷卧墨绿色软垫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上,甚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汪曾祺的行文,那就是“从容”。汪曾祺很注重文字的干净,字里行间,流淌着从容不迫的气度。他说在北京的画家中,王梦白最为萧疏淡雅,结构重留白,用笔如流水行云。其实汪曾祺的文字也有这个特点。
1986年,汪曾祺在为1987年1月出版的《大众小说》创刊号书写题词时,曾留下两句:“惯吃家常饭,长留鸡蛋书。上党余风在,先驱德不孤。”这两句话,原是题《大众小说》兼怀作家赵树理。赵树理曾希望他的书能在集市上卖,农民可以拿鸡蛋来换,谓鸡蛋书。汪曾祺写这两句话,是用亲切家常的文风,呼应赵树理的主张。相比赵树理,他的文字更清秀,但二者殊途同归,都是对普通人极为亲近的文字。究其原因,无非是汪曾祺写作不拗口,不故作高深,他有自己的清高,但不伤人,他追求语言的美感,但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是传播知识却不使人感到卖弄的人,他的谈吐总像信手捏来,老头儿随口拉家常,见多识广,说的也就自有阅历的沉淀,而不是那种半桶水的卖弄,不会给人一种知识炫耀的压迫感和傲慢感。
汪曾祺文字的亲民感并非偶然,而是源于他对俗文学的继承。他是一个阅读面极广的作家,既阅读四大名著、诗词歌赋,也热衷于搜集志怪小说、方志民谣、各色菜谱,乃至市井孩童唱的歌谣和段子。他主张:“通俗文学不可轻视,比起雅文学(或称严肃文学)并不低人一等,雅俗之间并无绝对的界限,有一天也许会合流的。”在《〈中国寻根小说选〉序》中,他也曾表示,希望青年作家“能够融会今古,折衷雅俗,不要脱离一般读者的欣赏习惯过远”。
汪曾祺喜欢谈吃,他写吃的时候特别让人亲切。散文《谈吃之豆腐》开篇就道:“听说张家口地区有一个堡里的豆腐能用秤钩钩起来,扛着秤杆走几十里路。这是豆腐么?点得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为豆腐脑。比豆腐脑稍老一点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脑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再比方说昆明的美食,他说到米线:
美食之外,汪曾祺对自然的描写也很温柔、细腻。在《钓》中,是“晓春,静静的日午”;在《翠子》中,是蜷藏在墙角的青苔深处的夜;在《悒郁》中,是“秋天生长在淡淡的稻花香里”。汪曾祺有一支擅于调动感官的笔,视觉、听觉、嗅觉、味觉,都融于他诗化的文字,他写的散文和小说,底色是诗,像一位游走山野的明清士大夫,碰巧闯进了白话文的世界。他自有传统士人的一面。无论是他引用的诗文,还是他对文气、格律、字句的咂摸,乃至他的“工整”,都流露出他老派文人的一面。
许多自居高雅的作家追求精致,但最后却演变为“架子”,他们端着写,一字一句都拿腔拿调,但凑在一起,就像是装腔作势的卖弄。汪曾祺其实也卖弄,但他卖弄地不叫人讨厌,他很知道怎么放下身段讲话,在他的文字里没有盛气凌人的姿态,而是流淌着浓厚的对民间的好奇。因这好奇心,加上对文字的讲究,汪曾祺描绘民间乡土时并没有知识精英的傲慢感,也没有一般中国作家写乡土的土气。比方说《受戒》的开头:
“庵赵庄有座荸荠([bí qí], 老家俗称“地雷子”,皮色紫黑,肉质洁白,味甜多汁,清脆可口,既可做水果生吃,又可做蔬菜食用。)庵(实为“菩提庵”,被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庵内13岁的小和尚明海因为家里人多地少而被舅舅带来出家的。他舅舅是庵里的当家和尚仁山……明海和小英子一起做针织,一个画花,一个刺绣;一起栽秧、薅 [hāo] 草、车水、放割稻子、打场看场。四年以后,明海就要受戒,受了戒就能做“ 沙弥尾 ”,将来能做方丈。小英子划船送他去善因寺受戒。”
如学者孙郁的判断:“汪曾祺文笔中有许多‘暗功夫’,他是从古典和乡土中缓缓而来,从大众和民间提取诗意。”倘若要论汪曾祺对现当代中国文学的贡献,其一,是他对小说、散文和诗歌三种文体的组合试验,用散文的话语写出凝练的小说,又用诗的洗练浇灌散文。在这一点上,周作人和废名都有所尝试,而汪曾祺更进一步,《受戒》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其二,便是汪曾祺有意黏合了“古典”与“乡土”,令中国的乡土文学也能充满诗性。
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从民国时期就开始写作,但在四十年代,他的名气并不高,反而是改革开放后,汪曾祺迎来作品的井喷期。1979年到1981年,他的小说《骑兵列传》《受戒》《异秉》和《大淖记事》先后发表,不仅引起严肃文学圈子的热议,也在民间掀起了汪曾祺热,这股热潮开端于八十年代,一直持续到现在,如评论者孔雪在《汪曾祺:“被遮蔽的大师”为何回温?》一文中所说:“1997年去世时,他并不算出名。但自其去世后,每年都有几部作品出版,销量出乎意料的好。他是个去世后出版作品量远超生前的作家,读者群体涵盖老中青三代。”
汪曾祺为什么在晚年走红?他的文学特别在哪里?这需要追溯到改革开放前的文学环境。改革开放前,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泛滥,“宏大叙事”、“英雄史诗”支配了文学创作,注重审美和个人情感的文学被压制。当时,汪曾祺的文学主张与主流格格不入,他那些清新缱绻的文字,容易被当作小资产阶级美学趣味的靶子。
七十年代中后期,由于宏大叙事支配文学太久,地上文学已渐渐不堪重负,反而是一批地下文学引起了青年人的兴趣,北岛、芒克、多多等人,象征了诗歌美学复兴的晨光,而在小说、散文界,读者也迫切希望看到不同于“革命+恋爱”模式的文字,希望文学能重新给予他们精神和审美上的愉悦,汪曾祺重出江湖,恰在其时。
尽管在七十年代末,对汪曾祺的讨论仍然局限在文学圈内,但在当时,一些评论家已经意识到他的特别。曹文轩后来回忆道:“有见识的读者和评论者,都有一种惊奇,觉得总在作深沉、痛苦状的文坛忽地有了一股清新而柔和的风气。”王德威敏锐地发现了汪曾祺所处的文学脉络,他的作品不但深受沈从文的影响,而且与叶绍钧、周作人、废名、何其芳、卞之琳等人都有着微妙的牵连。汪曾祺是江苏高邮人,沈从文是湖南凤凰人,叶绍钧生于江苏苏州,周作人在浙江绍兴,而废名、何其芳、卞之琳也皆为南人,其中尤以两湖和江浙为重。
在中国古代,这是楚文化与吴越文化的发源地,也是南方文化流散之地。汪曾祺爱谈吃,也喜欢品评花花草草,就得益于江浙之地的整体氛围。如果我们翻阅明代人的笔记或散文,最爱谈吃的,最留心花花草草的,也是家境殷实的江浙士大夫。到了民国这一脉,比汪曾祺早些,周作人也爱谈吃,80年代末钟叔河先生选编的《知堂谈吃》就收录了94篇散文和6首打油诗,都有周先生对饮食的看法。
汪曾祺的故乡高邮也是一个养人味蕾的地方。高邮是江左重镇,地处江淮,素有鱼米之乡的名号。按资料,京杭大运河高邮段以东16个镇以种植水稻、小麦、棉花、油菜为主,高邮湖以西4个乡镇以种植水稻、小麦、油菜为主,其中菱塘回族乡、天山镇分别兼种湖桑、茶叶。而高邮成网的河渠、成片的荡滩里,轻易可见高邮鸭、扬州鹅的身影。银、鲤、青、草、白、鳝鱼和蟹、虾等也游弋于此。汪曾祺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耳濡目染,自然乐于谈吃。
汪曾祺曾书写过高邮,他在《我的家乡》中道:“家乡高邮在京杭大运河的下面。我小时候常到运河堤上去玩 。我读的小学的西面是一片菜园,穿过菜园就是河堤。我的大姑妈的家,出门西望,就看见爬上河堤的石级。”而他的一些小说、散文,描写的环境亦有家乡的影子。高邮不但影响了汪曾祺的“吃食”,也让他浸染了江左士人的气质,汪曾祺讲究一种“审慎沉静”的格调,多年的学养与对世俗的接触让他对人情世故甚至社会变化有所把握,这让汪曾祺更懂得如何保全自身,也更明白“体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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