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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地里收了黄豆,黄灿灿的圆滚滚的。老家的收藏在徽州冒头了?多少事情忘不了。

罐里装着炒黄豆。站在小马扎上我拿掉盖子,也就是一个软软的小布袋。罐里响起沙沙声,手里有了圆滚滚的颗粒。一天下来,不记得伸手罐里多少回,总之比写作业多。没有那么多回,我不会安静。一个大房子,更多的大房子连在一起,也无法让我安静。多年之后,我看到一个大人物不断地从布袋里摸黄豆,就像在摸大象或者一匹马,更像在摸想好了又滑溜掉的主意。我笑了,世上的事真是巧得很!我家罐子是放在卧室的,黄豆是阜康圩一个叫东华的人给的。

我应该是先嚼碎了黄豆,再打量东华的。东华下巴有一颗痣,上面有长长的毛,眼睛细细的有点弯,脸有些红,他戴顶马虎帽。东华经常给家里送些玉米、绿豆、饭豆。他总是从屋后槽门进来,水都不喝,丢下东西,说几句话就走。我都看得出来,他的心里装着很大的慌张。他的背不够直,也谈不上驼。东华背着布袋的样子,是他自己的样子。

我家后面是田,木槿条将田埂往屋影和细仄里逼了逼。能省掉一些路。东华只认这个走法。经过公路从我家大门进来,东华是忘了,还是根本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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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谈论豆子,也谈其他。我只记住了黄豆。父亲是商业部门的头,母亲是家庭妇女。这不妨碍他们一起谈论豆子。豆子一样紧迫和稀少的东西,灯光是照不到的,他们就说些照不到的话题。那时,田野里没了庄稼。情况很糟的,糟得像大海丢失了海水。大量的人在背井离乡,到处都在寻找。

有一回,在柜子里(炒黄豆是放在它上面的),我发现了一袋伊拉克枣子,纸包的。颗颗伊拉克枣子连成一堆,皱巴巴的有点粘手。真是太好了!我不顾一切地坐在地板上猛吃一通。临了,还抓走一大把。枣子甜,甜得让我连手指上的一点甜,也不放过。张开手指,我把它们塞进嘴里。它们不再甜了,却关在嘴里迟迟没有放出来。后来我一直喜欢甜食,应该是伊拉克枣子教会的。楼梯口有些光。我坐在地板上挪了挪屁股,坐进更黑暗里。我让嘴里的响声小了许多。

房间连着楼阁,总有箱子、木盒、铁皮桶、一些旮旯让我流连忘返。那时,寻找扩大了我的好奇心。一颗子弹头,从一堆乱七八糟里被我找到了。它比一般的子弹头大好多,暗暗的,就像是卧室里没有照到光的地方。是飞机上打下来的。那玩意儿实沉,铜的。后来,它在我的手里逐渐光净了。一个地球仪银亮银亮的,被我从一个抽屉里找出来。钩状的小配件,拨弄一下,下面有个洞。日本货,装仁丹的。这东西小鳖一样,圆巧精致。带到学校许多人要看要摸。我不干了,再也不现了!抽屉、盒子、小桶码到一起,像风一样摇晃。悬乎又刺激!它们是我的积木。我们交换位置,一起翻来覆去。又有一回,搬开上锈的铁皮美孚,出现了大捆花花绿绿的纸。我不晓得是啥,拿了些去问母亲,不料母亲见了大惊失色。你翻个么东西?人家看到了,我们要倒霉的。原来是金圆券,过去的钱。家里以前是开店的。母亲扬起手要打我。我拔腿就跑!

坐在教室里我惦记着枣子。回家一看,枣子还在柜子里,就满心欢喜。手伸进纸包,心里说这回就吃一颗。纸包瘪了不少。心里虚了。母亲晓得了,我又在闯祸!可是开了头,止不住了。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越吃越饿。吃,真是又大又奇怪!张开嘴巴,什么承诺、不敢、心虚,都是假的,都给吃了。一袋伊拉克枣子哪经得住这样折腾。母亲终于发现。这时的纸包已经彻底垮塌。楼口来了一缕亮光,这回母亲没有打我。她仰头望望,长叹一声:这伢真是老鼠嘴,以后怎么搞啊?

后来,一些破碎的东西,在增长的岁月里奇怪地还原了。父母说过的话也在头脑里给拢起。离不了东华。父亲说,东华是个小开——不怎么管事,日子过得悠闲的小青年。日子往后一拖,东华到哪里去,需要报告和开证明。啊,难怪他总是走田埂,总是那么慌张!东华的口音,和我们八都山上的口音非常不同。那里的浓重,就像大雾、油彩和乡情一样,让我无法清晰。他在我家说的话又短又少。不好判断。那时,我绝对想不到:短小里常常装满大家伙,比如对于星光,整个夜晚不在话下。东华放下袋子,我抬头望着他。我不知道阜康在哪里。他一说话,我猜他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多年之后,我才晓得阜康是个圩区,那里有着长长的圩埂,长江在边上流着,江水黄黄的,有的地方十分汹涌。离江边不远,还有一个叫高岭方的村子,也是充满鬼话和神话的段落。山岗披下的绿叶遮住头尾,剩下了沟槽和转弯。东华必须从那里走过来。那里是淌汗的地方。那时,东华就是把话说长些,我也是听不太懂的。木槿条,槽门的石头,是将隔开和连结同时进行的。捏在手里的黄豆,香气是藏在里面的。豆子在罐子里的时间短短的,手长啊!也可能,放在罐里比放一部电影长点。那个大人物的影视,有了吃的,一些细节有了嚼头。

一晃多少年过去啦!前几天,地里收了黄豆,黄灿灿的圆滚滚的。老家的收藏在徽州冒头了?我盯着晒的黄豆,要爱人炒些吃吃。足够的冲动左右着心血来潮。没有老家的大瓷罐,炒好的黄豆放进小塑料罐里。炒黄豆有点硬,我好像刚刚发现这一点。不过,多硬的东西总有办法去对付。人间烟火是个硬道理,嚼开来也会又响又香。八都山上的说法,一粒黄豆过个岭。大地里广泛着各式各样的走法。高山在豆子面前是不讲高度的。豆子里面全是碎小,碎小到了节骨眼上,就像星星一样碎化了暗黑。不错,是火光拯救了燃烧。我还是停不下要说的冲动,那就说上一篓筐加上一稻箩吧!金灿灿的名字连结着更多的名字。非常不应该的是,东华给家里留下那么多黄豆等食物,却连姓啥在我这里也没留下。

2023.10.14

2024.4.26

作者:阮文生

文:阮文生 图:阮文生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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