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秀，今年68岁，家在祖国的最北端漠河，家里两个儿子也成家了，一个女儿也在省城工作，唯一的遗憾是老伴去年去世了，孤单的我跟着大儿子住在一起。
虽然儿孙满堂，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巨大的遗憾，那就是太想念几千公里外的老家了，那里有养育我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和其他亲人，也有无数次入梦的山山水水。
我的老家在湖南益阳，雪峰山脉的边缘地区，素有“桃花江是美人窝”的说法。大家别奇怪，我一个江南女子为什么会远嫁东北呢？
我出生在1956年，是父母的老大，父母家里虽然穷得叮当响，但也还是把我当成手心宝。
可过后两年弟弟出生了，随即又是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经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幸好我们也算命大，父亲的头脑也比较灵活，好说歹说还是把我们两姐弟养大了。
我们到了读书的时候，社会条件慢慢有了改善，9岁的我和弟弟同时开始读书，可我的成绩却比弟弟好很多。
初小后还要上高小，家里却已经负担不起我的学费，我便不得不、却又理所当然地辍学了。
那时候，很多知青下放到我们村里，有的在学校教书，更多的则是和农民耕地干农活。
住在我家的一个知青就是我的老师，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很受学生们喜欢。我是学生里年龄最大的，个子也高大，几乎和瘦小的知青老师比肩。
老师反复劝我父亲，一定要让我继续上高小，将来还可以再上中学，还说阿秀真的是个好苗子，就这么辍学，那是真的太浪费太可惜了。
父亲一辈子大字不识一箩筐，对城里来的知青相当尊重，可家里没钱再有志气也不行啊。最后，老师便说学费由他来想办法，只要你答应就行。
就这样，弟弟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去了，而我却得以继续上高小和初中。
虽然我能够继续上学，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经常停课，我们这些学生大部分时间也是老师带去地里干农活。
高小的两年和初中三年里，我真正在学校上课的时间屈指可数。
到初中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当时的知青老师还继续是我们的老师。
只是那时候，老师白天只能带着学生们去地里干活，基本没有太多上课的时间。也是老师有心，即使在田间地头干活，也会抓住任何空隙和大家讲解一些知识。
而我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晚上收了工，老师就会在我家里给我补课，我的功课基本没有耽搁太多，顺带连弟弟也旁听了不少。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老师有了一份莫名的情感。虽然他是老师，其实也只比我大那么多点。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看他的眼神夹带了一些说不清的其他情绪。
而与此同时，在我的感觉里，老师对我也比其他人要温柔得多，也经常会和我说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
老师和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他老家的事。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老师离开老家已经很多年了。
他父亲是东北黑龙江的忍人，那个遥远的东北，在此之前，我除了在书本上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之外就再无所知。
因为老师的描述，我才知道黑龙江里的水真的是黑色的，完全和我们村口的那条大河里的清澈山水不同。也知道那里有大兴安岭，那里盛产梅花鹿和雪貂，还有人参。
那个遥远的地方，渐渐地就成了我心目中最向往的地方。只是当时的我还完全不明白，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踏上那片土地，同时也意味着什么。
时间来到74年，18岁的我已经是农村的大姑娘了。在当时的农村，和我同龄的女伴已经有人开始说亲了。只有我，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总是以还有个弟弟要照顾为由拒绝。
当然，我心里还有个不能和别人说的秘密，那就是在我眼里，比我大了七八岁的老师都没对象呢，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怎么能比老师先成家？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我人生的事情：老师收到老家发来的电报，他母亲病危，让他立即回东北，已经得到了老家单位的接收安排。
当时，老师已经离开老家有五六年了，记得他曾经和我说过，说他之所以敢留在南方当知青，就是因为老家的父母身体好的缘故。如今突然得知母亲病危，他第一时间就决定回去。
得知老师要回家了，而且是从此之后再也不来了，我心里突然就觉得空落落的。我虽然是个姑娘，但这些年受老师的耳闻目染，早就养成了敢说敢做的性子。
于是，那天吃过晚饭，我当着父母的面和老师说：我要和你一起去东北。
虽然我只是说要去东北，但谁都听得出来，我这么说意味着什么。老师很讶然但很兴奋，父母似乎却就像意料之中的事一般，但随即脸上就是一阵黯然。
老师欣喜若狂地拉着我的手对父母说：您们两老请放心，我一定一辈子对阿秀好，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父母叹着气、但还是祝福我们：小高，我相信你，也相信你们会恩爱地过一辈子，只是这一去关山万里，谁知道再见会是何年何月啊。
我虽然舍不得父母，但为了爱情，我依旧还是选择了离开他们。当时的我的心里其实还在想：只要我们在东北过得好了，虽然远点，不也可以回来看看父母么？
74年的九月初七，我和老师、不，从今往后，我应该叫他高哥，我们一起离开了桃花江，离开了生我育我的山村，踏上了对我来说全部未知的北上之路。对高哥来说，这是归途，但对我会是什么呢？
我们花了8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在老家的时候，我们还是穿着薄薄的秋衣，当我踏上黑土地的时候，已经不得不穿上厚厚的棉袄了。
等到到了高哥的老家漠河，竟然已经有了浓浓的冬意，高哥告诉我，你很快就能看到大雪了。
我是湖南人，也不是没有见过雪，但不到一个月之后的漠河之雪，让我第一次领略到“冰天雪地”的真正含义。相比之下，我老家的所谓大雪，顶多只能算是一场晚霜而已。
我们进屋时，高哥的母亲、未来的婆婆已经奄奄一息。但得知我是未来的儿媳妇，老人家竟然回光返照地坐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的话。
而高哥的父亲、我未来的公公却显得挺平静，平静得一度让我怀疑，公公婆婆的关系或许一直就不那么好。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从高哥的嘴里，从公公服侍婆婆的细节里，我清晰地感知到，他们夫妻间那种融入了骨子深处的亲情。
因为我的到来，原本奄奄一息的婆婆竟然撑了一个多月，亲眼看到我和高哥成了亲，当我一声婆婆叫出口时，老人家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镯子戴在我手腕上，还拉着儿子的手对我说：
闺女跑这么远嫁给你，你一辈子都不能让她受委屈。
送走了婆婆，一向安稳如山的公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第二年开春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公公苍白消瘦的脸上才能看到一丝笑容。
但我很久以后才明白，自从婆婆离去的的那一天算起，公公心里或许就有了“殉情”的想法，这也是我亲眼见到的“至死不渝”的爱。
我的孩子出生了，孩子刚满月，公公就走了，我来到这个家一年多的时间里，先后送走了两个老人。
因为隔着千山万水，孩子出生的消息，老公也只是发了个电报给我的娘家，让他们放心，我们在这边一切都好，从今往后，你们也是有了外孙的人了。
娘家条件并不是很好，但父亲收到电报后，还是给我寄来了一大袋子家乡的土产，什么刀豆丝之类的，总之就是一些湖南老家坐月子吃的东西。
但父亲还在包裹里捎来一封信，信中既表达了对远在东北的女儿和外孙的挂念，更委婉地告诉了我一些情况，那就是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如果你们能回来一下那就更好了。
丈夫回到东北后，先后送走了两个老人，自己也只是在林场做一份工，微薄的收入仅能养活我们母子。尽管我心里真的是归心似箭，却也无法飞度关山万里。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远嫁女的心酸。不但远嫁的女儿会牵挂老家的父母，在老家的父母，又何曾能放下这个远走高飞的女儿片刻？
交通不便，通信闭塞的年代，当我再一次收到老家的来信时，已经是两年多后了。
我肚子里怀着第二个儿子，父亲发来的是母亲去世的消息。而我这个唯一的女儿，只能在遥远的江边撮土为香祭拜自己的生母。
丈夫很是抱歉地对我说，都是自己连累了我，害得我母女不能见到最后一面。
两个孩子的出生后，或许是未能送母亲最后一程的缘故，让我连续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提起回家的事。
丈夫只能默默地安慰我，尽量多拉扯一下孩子，下班回家后也还忙里忙外地干活，只希望能让我尽可能轻松点。
远嫁东北好几年了，两个儿子都能满地跑，最小的女儿也即将出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给老家的父亲和弟弟寄点东北的特产。
丈夫在山上干活时，偶尔也会采到点零星的人参，我都积赚在一起给父亲寄回去，心里只有一个唯一的愿望，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我来东北的第五年，终于收到了一个家乡来的好消息，弟弟成家了，还生了一个儿子，而我能做的也只是写信祝贺。
这时候，我们家里的条件也稍微有点起色，也能多少给家里寄点钱，算是我们做姐姐姐夫的心意。
眼见得孩子慢慢长大，我想要回老家的念头又开始萌芽，于是便开始忙着准备起来。
我希望能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尽可能多积赚点钱当路费，然后带着孩子们去见见南方的外公和舅舅，也让老父亲亲眼看一下自己的三个外孙。
时间来到84年，我到东北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我的收获，就是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南方姑娘变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自己为人父母之后，也更加体会到自己父母的伟大，他们当时放手让我奔赴爱情是多么的难得。他们宁愿自己忍受着思念的折磨，却依然笑着挥手让你毫无牵挂地远去。
85年年初，我们一家五口正准备动身南下时，再次收到了弟弟发来的电报，说父亲病危，盼能一见。
接到电报的当天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没有半点的耽搁，也还是直到第六天下午才达到了阔别十一年的老家。
熟悉的山水，熟悉的乡音，那些疏熟悉的老人我都还认得出，只是一路上遇到了太多陌生的孩子，但这一切都让我无暇多顾。
远远望见我家的房子时，我顿时就呆了：我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一阵阵唢呐声音传来，我心里顿时就知道不好了。
我丢下丈夫和孩子冲进家门，当场就呆若木鸡——我依旧还是未能见到久违十一年的父亲，老人家这一辈子，也终究未能青眼看一下三个外孙。
在父亲的灵前，我哭得昏天黑地。尽管弟弟不停在一旁安慰我，但我心里真的只剩下绝望：
当年我满心憧憬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却从来没有想到，和父母的那一别，竟然就是永别。父母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一点也没有回报，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了。
我父亲没有兄弟姐妹，母亲虽然也有哥哥妹妹，但我的大舅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如今我父母不在了，在这世界上我唯一的长辈，就只有一个姨妈。
见到姨妈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止住了哭泣，看到姨妈，就像看到自己十年前去世的母亲，让我心里恍如有一种母亲依旧还在的错觉。
姨妈无声地搂着我，伸出双手抚着我的头发，一如我小时候母亲抚摸我的那种感觉。那一刻，所有的时间似乎都在我心中凝滞。但姨妈还是低沉地和我说了一段话，那是十年前母亲临终前交代的话：
秀儿去了那么远，我们母女这一辈子，虽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但有一天她回来了你就告诉她：妈妈不怪她，只希望，她自己的孩子将来不要嫁那么远……
送走父亲得灵柩，我们一家五口在湖南住了两个多月，这段日子是我这十多年来过得最开心、同时又是最低沉的一段时间。开心的是，我终于再次踏上了生我育我的这方土地。
低沉的是，再回头时百年身！对我来说，十一年只是短暂的一段人生，但对父母来说，却是和我这个女儿天各一方日夜思念的心疼……
但我的家毕竟远在东北，不管我在如何不舍，我都不得不带着孩子和丈夫回去。
尽管这里还有我的弟弟和侄子，也有姨娘这个长辈，但我知道，我都只能狠心地离开了。
一转眼过去了几十年，连姨娘都已经过世了。幸好后来交通发达了，家里的条件也好了，我还是能送姨妈最后一程。
时间来到了2024年，今年已经68岁的我，丈夫已经在去年去世。二儿子和小女儿上了大学在省城安家，我一直和大儿子住在一起。
我唯一的安慰，随着通信条件的发展，我和相隔几千里的弟弟也能每天见面。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父母也能生活在这个世界，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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