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黑塞的人生,也进入了至暗时刻。
当很多人都被狭隘的民族主义鼓动着,歌颂战争的时候,黑塞却积极投入反战工作,参与战俘救济。
这是一项残酷的工作,意味着黑塞不得不与很多缺胳膊少腿的战争伤残人员打交道。
相比于战争的残酷,他的救济工作,显得如此的无力和苍白。
1916年,黑塞的父亲病逝,黑塞的精神,也彻底崩溃了。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如同被这个世界吐了出来,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
而他的反战工作,让他在自己的祖国成了过街老鼠,特不受欢迎的人,他连自己的作品都没法用真名出版。
此后,黑塞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而让他痛苦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他想努力活出自己的个性,努力成为一个人,不想被世界裹挟着前进。
这种精神的痛苦,让他孕育出了《荒原狼》这部作品。
这部小说,是黑塞的精神自传,主人公哈里,自嘲自己是荒原狼,羡慕小市民生活,喜欢那种温暖和美好,他想要融入这种生活,却因为内心的某些东西,无法过这样的生活,他只能远远看着。
恰如黑塞自己,他热爱这个世界,可是他无法认同这世界的无序和疯狂,他的自我太坚硬了,所以他被这个世界吐了出来。
多年之后,《荒原狼》影响了无数人,很多人看完之后,觉得自己就是“荒原狼”,但黑塞想告诉我们的,不是对这种疏离感到绝望,而是要为自己的个性不断努力,去寻求和解。
做你自己就好,不要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那是你的自我向这个世界发出的呐喊,他因其与众不同,故而与这世界磕磕绊绊。
01
荒原狼哈里,生性喜静。
与人交往,他并不在行。
在旁人看来,他的孤僻无人能及,仿佛来自一个较之普遍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和普遍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年近五十,想找一间带有家具的住处。
他去房东家里询问租房的事情时,房东的桌子上还摆着餐盘,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温暖气息,哈里神经质的鼻子私下嗅着,然后不无羡慕地说:
这里真好闻。
哈里的这句话,逗笑了女主人,同时也让人觉得荒谬,心生反感。
哈里个头不高,穿着时尚的大衣,不修边幅,头发已经花白,胡子却剃得精光。
他走起路来,疲惫拖沓,优柔寡断,这是因为他腿脚不好。
去看房间的时候,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脸上总是带着固有的微笑,他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喜欢这一切,却又对这一切感到好笑。
总而言之,他和这世界合不来。
他喜欢这里的房子,喜欢这里的小市民气息,几天后,他就带着简单的行李,以及一大堆书,住进了这里。
他像一个异乡人,喜欢这里,却又无法真正融入。
多年之后,那个有幸与他交往过的人说:
荒原狼看穿了整个时代,看穿了所有浮躁的装腔作势,所有追名逐利、浮华虚荣,所有自负浅薄的精神世界中的游戏。
还更为深刻地看穿了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在文化上的匮乏和无望。
他似乎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对这个时代的疏离,告诉我们:
“看!我们就这么蠢!看! 这就是人!”
人们平静地接受着一切,享受着一切,连同自己精神的荒漠,连同这个世界的荒谬和绝望。
哈里知道,这就是人间的美好。
可就像黑塞说的: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生活很好。
可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我们只能过自己的生活,无论别人的人生看起来多么好,都是别人的,与我们无关。
02
有一次,哈里坐在二楼和三楼间的楼梯上,看着二楼公寓里那温暖的场景。
那里住着一个寡妇,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小前厅摆放的南洋杉香气怡人,哈里每次路过,都被这种生活吸引,常常舍不得走,想多停留一会儿。
在他看来,这种美好的生活完美地体现了忠于细节、注重责任的小市民精神。
这样的人生,小心谨慎地热衷于服从习俗、尽职尽责。
稳定的习俗和传统,稳定的责任和担子,往往能给人一种安定。
而哈里呢?他如同在水中游泳,注定漂泊无依。
他看到和喜欢的那个世界,虽然稳定安全,可是却遥不可及,哪怕他隔着这种生活只有三两步的距离,却始终跨不过去。
在黑塞看来,荒原狼的问题,哈里的灵魂疾病,不是他个人的怪癖,而是一个时代的疾病,是整整一代人的神经官能症。
这种疾病,侵蚀的不仅是弱者和卑贱者,它更折磨那些强者,那些最有思想、最具天分的人。
越是有个性的人,也许越能感受到时代对他的压迫和同化,越能感受到自己和他人的强烈的不同。
相反,若是一个人总是觉得整个时代生活都是正常的,任由某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影响自己,那或许才是有问题的。
我们不是被批量制造出来的无差别的产品,而是独自被丢进这个世界的最独特的人。
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理想,这些真正独属于我们的东西,才是我们作为人最宝贵的东西。
03
在长久的孤独和痛苦之中,日子被一天天温柔地耗尽。
哈里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难以忍受了。
痛风发作,头痛难忍。
灵魂死去,内心空虚。
身处在一个被毁坏、被股份公司榨干的大地上,而人类社会和所谓文明,以其虚伪无耻、残破羸弱的集市之光,将我们弱小的自我,逼向绝境。
于是,哈里平静地想着,是不是到了该用剃刀结束生命的时候了?
那种了无生气、平庸乏味、被阉割的标准化的生活,让他愤怒。
他走出房间,下了楼,周围循规蹈矩、市民气十足的人们,依旧过着他们循规蹈矩的生活。
他路过这种他向往却又无法进入的生活,佯装愉快,快步走在巷子潮湿的沥青路上。
他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在大多数人所过的这种心满意足的日子里,在市民气十足,又精神匮乏的时代里,他却想要捕捉神迹。
于是,他只能做一匹荒原狼。
世人的目标,不是他的目标。
世人的欢乐,不是他的欢乐。
哈里继续走着,走在潮湿的街上,走进最古老的街区。
在一面古老粗粝的墙上,他看见一个漂亮的门,上面写着:
魔术剧院,不为所有人开放,只为狂人。
这些字触动着他的心,搅乱了哈里内心秘密的和弦,他找到二十五年前曾造访过的小酒馆。
女店主依旧是当初的女店主,喝酒的客人当中,有些是二十五年前的老顾客,他们常常来这里喝酒。
喝了酒,他的心情变好,如同在心里升起一个闪光的肥皂泡,七彩地映出整个世界。
这刹那的美好,让哈里觉得,生活有了意义,在生命的废墟上寻找残破的意义,即便只找到一点,也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一点微弱的意义,将重新带他去寻找那些永恒之物。
一个痛苦的人,生命里突然进了某一束光,这束光就成了他的全部救赎的希望。
04
自从看见了那扇门,看见了“不为所有人开放”“只为狂人”那些话。
哈里就期待着自己的人生能发生某种变化,期待着魔法再次显灵,向他这个狂人发出邀请。
当他继续寻找着,一个奇怪的人拿着海报,上面清晰地写着“魔术剧院”几个字。
哈里觉得,这正是他要找的。
他想要跟上去,那人丢给他一本书,书名《论荒原狼——不为所有人作》。
哈里如痴如醉地读着,觉得这就是专为自己而写的。
荒原狼不是狼,也是一个人,智力好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都学了不少,但他从来没有学会,对自己和生活感到满意。
他渴望独立,渴望自由,不喜欢被束缚,为了捍卫他的自由,他一次又一次地弃绝世人眼中的好处和幸运。
对于他来说,没什么比担任公职、年复一年按部就班听命于人更可恨、更恐怖。
他如同痛恨死神般地痛恨办公室、文书处、公事房。
然而,这些东西,却是人世间的生活的主要内容。
追求权力者毁于权力,追求财富者毁于财富,卑躬屈膝者毁于盲从,贪图淫乐者毁于贪欲,而荒原狼,则毁于他的特立独行。
他获得了自由,却如同抛弃了世界,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在他四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觉得五十岁生日那天可以去死。
他没有家庭生活,置身于市民世界之外,然而,一种隐秘的渴望总是将他带到市民人家的小世界,带入市民家庭舒适的住处。
他为那整洁的花园感动,为那秩序和规矩构成的淳朴气氛感到欢喜。
然而,他没法这样去打理自己的生活。
他对这样的生活的喜爱仅限于不远不近地看着,隔得太远,会怀念,但隔得再近,也进不去。
因为,市民为了保全自我,可以放弃自己的个性,可以出卖自己的个性,而荒原狼,则必须保全自己的个性。
当他感觉自己被市民世界排挤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荒原狼。
有句诗说:
因为有理想,所以在这世间受苦。
因其特立独行,所以被世界不断吞吐。
05
哈里将那本手册放在床头柜上。
整个人昏昏欲睡,然后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缓缓醒来,可怕的清醒,头脑的焦灼、空洞,失眠,胃痛,不断折磨着他。
去死的念头紧紧地抓着他,就像小册子里指出的那样,在五十岁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此时,他还活着,漫无目的地活着,没有目标,毫无志向。
一位教授邀请他去家里共进晚餐,他答应了。
教授有着幸福温馨的家,可是哈里一走进去,就感觉不对,他和教授的家人相互问好,嘘寒问暖。
在教授家里,荒原狼感觉不自在,他觉得那不是自己该呆着的地方。
教授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歌德像,那是哈里喜欢的伟人,可是那个画像,画得那么谄媚,画得那么虚荣高傲,与哈里心中的歌德,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不愉快之中,他离开了教授家。
他和教授本来就有许多观点不合,而此时,教授竟然盲目地颂扬战争。
对于反对战争、热爱和平的哈里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了。
他再次走进酒馆,认识了有趣的女郎赫米娜。
他们聊天,哈里觉得,他人生的很多东西,都是他父母的责任,他们让他学习拉丁文、希腊文,却没有让他学习跳舞。
赫米娜却说:
你说你年轻时由于顺从父母,没学过跳舞,可后来呢,后来的这么多年里,你都干什么了?
与赫米娜的交往,让哈里觉得自己被理解了,他也从赫米娜身上学到很多。
再怎么奇怪的人,都有自己的同类,都可以被理解,但越是独特的人,越难在这个世界发现自己的同类。
她告诉哈里:
我认为别人天生就会的事,你都该好好学学,甚至包括享受吃饭。
她带他跳舞,带他去享受生活,试着用另一种方式对待这个世界。
赫米娜告诉哈里:
我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无法爱生活、爱人、爱自己,无法严肃地对待生活,对待他人和自己。
我就像你。是的,总有些这样的人,对生活要求极高,又无法忍受生活的愚蠢和粗暴。
然而,在哈里眼里,赫米娜游戏人间,尊重小事,懂得享乐。
也许,这就是将市民生活和自己的个性很和谐地融入到一起。
哈里觉得,这就是幽默。
他要学会幽默,学会微笑着面对生活,对生活的“愚蠢”保持轻松。
06
在赫米娜的帮助下,哈里开始理解了自己身上具有市民气的那部分自我。
也就是作为“人性”的那部分自我,作为“人”,他根本无法脱离这一部分。
他宣扬人性和理性,却没有为此献身,而是找到了某种高尚体面的适应方式。
他发现,那只不过是对残暴的一种妥协。
他反对强权和剥削,却在多家银行都存有工商证券,又毫无愧意地消费这些证券的利息。
他觉得,他巧妙地将自己伪装成理想主义者和愤世嫉俗者,伪装成悲伤的遁世者和愤怒的预言家,可他骨子里,却藏着深深的市民气。
他让自己过得痛苦,如同为自己的不堪挂上了荣誉的勋章。
哈里发现,那些伟大而不朽的灵魂,都找到了与世俗和谐相处的方式,他们学会了“幽默”。
既保有自己的思想和个性,也愉快地享受生活。
赫米娜教会了哈里某些生活,然而,生活是广阔的,只有一颗欣然接受一切的心,才能真正享受一切。
哈里感受到了某种幸福,可是:
“我想要更多。幸福不会满足我,我并非为幸福而生。幸福不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恰恰相反。”
他想要过一种更高级的生活。
很多时候,你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你的自我太强大,不愿意被者世界奴役,不愿意听命于某些东西。
你只想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便注定你要对抗集体的无意识压迫赫排挤。
07
进入魔术剧院后,哈里历经狂欢,有人邀请哈里参加一个小小的娱乐活动,这个活动唯有狂人才能入场,代价是失去理智。
哈里答应了。
在那个小剧院里,有许多奇特的房间,负责人告诉哈里:
每个房间内都有你要寻找的东西。
在那里,哈里可以挣脱时间,摆脱现实,那里是一个学校:
您所在的是一所幽默学校,您要学会笑。任何高级的幽默都是从不再严肃地看待自己开始。
他参与了许多刺激而喧闹的游戏,如同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他看见了许多残忍、刺激、无序。
而他自己,化身杀人者,化身魔鬼。
在剧院里,他品尝了许多爱,许多幸福,许多情欲,也品尝了许多迷惑和许多痛苦。
他和他的想象中的偶像莫扎特对话,莫扎特告诉他:
别太认真。
莫扎特说他已经退休了,偶尔瞧瞧,只是为了找乐子。
他从莫扎特的话带来的迷乱中醒来,推开另一扇门,看见赫米娜赫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他杀了她。
最后,他因滥用魔术剧院被判有罪,他被判处永生不死。
在绞刑架下,所有人爆发出笑声。
哈里也忠于恢复了意识,清醒过来了,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游戏。
可他依旧没有学会幽默,依旧没有学会笑。
但当他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他说:
我理解了一切。
总有一天,我能学会笑。
学会幽默,学会微笑,就是学会用更加轻松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用更加轻松的方式看待自己。
生活总是这样,别那么严肃。
08
记得诺奖作家汉德克有句话说:
真正的生活是非常开放的,无论如何不能悲观,乐观也没必要。在这个世界,悲观是不被允许的,而乐观是愚蠢的。
有人问汉德克:
你认为怎样做才能达到个人和世界的和解呢?
汉德克酷酷地说:
为什么要和解呢?
我想给世界我的所有,我想给予,我的方式就是叙述,就是写作。
我对我的职业非常骄傲,但是世界不想要我的职业。
我爱这个世界,但世界不爱我,或只是那一刹那或某几个瞬间才爱我。
世界是人的世界,正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的人,塑造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生活的人的样子,决定了这个世界的样子。
这个世界,是一个很广阔的世界,它能无差别地接受所有人的思绪,观念,接受这个世界强加给它的东西。
但它终究只是一个世界,没有理性,它展现的,永远只能是大多数,因为这些大多数,每个人在它上面涂抹一笔,就构成了它最主要的颜色。
这些主要的颜色,会反过来压迫那些少数的存在。
尤其是那些想要保全自我的人,他们孤立无援,他们在这个世间独一无二,他们自己就是一支军队,得自己给自己力量,自己给自己补给,自己给字支援,他们独自捍卫自己,与十面八方涌来的敌人针锋相对。
这是一场艰苦的战争,大多数人都以失败而告终。
然而,即便失败,他们在失败的地方筑起的堡垒,就是他们荣誉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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