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天气燥热了几天,心也跟着躁起来。昨晚开始下雨,早上还没停,下楼看了会雨,浑身畅快起来。继续星巴克悟道。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本店每个栏目的文章,对应着不同的心境。

不过咱们这里的有心人还挺多的,我不敢大意。昨天就有朋友识破了我:“你看吧,我就说你过不了在岸的离岸生活。肉身吃煤油,脑袋怎么想火星?”

容我狡辩则个。之前我说要过一种在岸的离岸生活,我是真诚的。这几天冒出这个破事,看着乱糟糟的热搜,我又忍不住叨叨几句,也是真诚的。我这几年最大的发现就是,内部的世界和外部的世界,都是流动的,这两种流动性都需要珍惜。按照我现在流动到的位置来讲话,我肯定是要过一种在岸的离岸生活的,但免不了被破功。我估计,叨叨热搜的情况会越来越少。

我羡慕的仍是梭罗:“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溪水;喝水时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么浅啊。它的汩汩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我愿饮得更深;在天空中打鱼,天空的底层里有着石子似的星星。”

不过世人对梭罗,对陶渊明,都有一种误会。以为他们把世界抛在一边,只顾种豆子(对,俩人都种豆子)看花看草享受人生,其实他们都有“猛志固常在”的一面。

从前我对诗人和英雄都有一种浪漫化的想象,责任主要在于那些介绍他们的二流文人,我以为他们都有一种迥异于常人的秉性,要么可以脱俗到底,要么可以勇猛到底,总之进入一个模式之后,就再也不会纠结不会摇摆。

后来我经历了一些事,自己了写了一些文章,尤其读了一些一手的书之后,我才意识到世界上没有那种标准的诗人和英雄。所有你看到的接近标准模版的家伙,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疯子。真正的诗人和英雄,越凑近来看越接近普通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犹豫、懊悔。只不过在经受这一切之后,他们仍然可以相信那些美好的价值是存在的,那些伟大事业是有可能发生的,并且相信自己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相反,在世界混沌之际,过早过于急切地要锁死一些东西,很容易把人心导向恶。在痛苦中停留,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品质。

诗人济慈发现,诗歌天才有一种“消极能力”,是指“人能够处于不确定、神秘与怀疑之中,而不急于追求事实和原委。”可以与老子的话相互参照:“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这些年下来,我的年龄还不是很老,我的阅历还不是很广,但是已经从外部世界看到太多令人失望的东西。返顾自身,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出淤泥而不染,但我还是想赌一下,不是要赌世界可以被我变好,而是赌美好依然有持续存在下去的可能。这是一个思想的转向,放弃确定性,拥抱可能性。

我写过这样一段话,当时感觉像呓语,现在却觉得应该是关于世界的一种真相:每当世界趋于败坏,人们便会茫然无措。可是最值得诧异的,不是那些美好的东西为何会丧失,而是它们竟然曾经存在。这世界上好像有一种万古常新的力量,不依恃任何事物而存在着,只有沉潜在生活底部的人可以发现它。

我首先发现的是,语言比很多东西都坚韧。所以这几年花了很多时间来阅读,不是为了获取更多的知识来阅读,而是为了呼吸而阅读。当你在阅读中发现,内心微茫的想法早就被人响亮地说了出来,就会觉得舒畅而且坦然。

现实中的逆境,会在阅读中转化成一种馈赠。如果你有绝望的经历,你就会理解诗人笔下的绝望,并被曾经走投无路的诗人所理解。在我内心最灰暗的那段时间,我读的是保罗·策兰,我发现诗人就是魔法师,他们可以从最深的黑暗中召唤出光明。不信你试着在安静的时候读一下这首: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敲开果壳剥出时间,教它奔跑;

时间又赶快回到壳里。

镜子里是星期天,

梦里可以睡觉,

嘴巴讲真话。

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对望,

我们讲黑暗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如月亮血光里的大海

我们站在窗前拥抱,人们从街上望我们:

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假如我们能够在一首诗、一句话里安下自己的家,他们又能奈我们何呢?

最后,让我们改编一下肯尼迪的名言。不要问时代能为你做什么,也不要问你能为时代做什么,问一问你自己,即便在这样一个时代,你愿意成为什么,你可以成为什么。至少对我自己,我觉得,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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