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14岁时，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我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我一直记得那是十月底的傍晚，落日溶金，微风飒飒，田野已有了秋天的萧瑟之感。

我推开门，放下自行车，喊了几声妈妈，没人回应，心里想着妈妈肯定又去哪里打牌了。我就只管拿起作业来做了。

我觉得自己做了好久的作业，抬头一看，已是天黑如墨，此时我才意识到妈妈还没有回来，家里安静得特别可怕。

妈妈在我小时候就喜欢上了打牌，那几年是越发地迷恋，常常趴在棋牌室里忘了回家煮饭，通常是我跑去喊她，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牌桌，懒洋洋地起身回家。

那天我还像往常那样气鼓鼓地冲到棋牌室找她，可是居然没见到她人影，我里外找了三圈，又问了棋牌室主人，他们再三确定我妈那天根本没去打牌。

我纳闷了，又生气又埋怨地走在路上，越来越剧烈的饥饿感盖过了越来越盛的愤怒。

回到家，打开橱柜，发现只有昨晚的剩菜冷饭，我闻了闻，还是能吃的，就热了一下，自己将就着吃了下去。

真是食不下咽，坐立不安。虽然我妈在牌桌上经常打发我一个人回家吃饭，可那天我的感觉糟糕极了，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02

我胡乱吃了点，终于向奶奶家走去，可奶奶说今天压根就没有见到我妈。

听到我说在棋牌室都没有找到我妈时，奶奶瞪大着眼睛说：“难道是去村东头的那家了，那里靠着大马路，更热闹。”

我一个人不敢去，奶奶对找我妈也不感兴趣，她其实早就对我妈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了，懒得掺和我家的事。

后来是邻居家的一个叔叔陪我去找到了那家棋牌室。那里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不时传来吆喝叫好声，牌桌上的那些人都目光炯炯，紧紧盯着牌面，仿佛都好像要靠着打牌崛地而起。

我在屋里里三圈外三圈地找了个遍，就是没有发现妈妈的人影。邻居叔叔安慰我说或许是在哪里被事情牵绊了，人晚点就会回来的。

03

在我小时候，我妈还会种田收割、打理菜园，每天都把我照顾得好好的。那时的妈妈还是勤劳敦厚的。

可自从我妈不知从什么时候迷上了打牌后，地渐渐不种了，菜园渐渐荒废了，也渐渐懒得过问我的一切了。

起初妈妈打完牌，我放学回家，都去奶奶家吃饭。时间久了，奶奶就不乐意了。

我奶奶是远近闻名的火爆脾气，看到我妈如此德性，她指着我妈的鼻子骂着懒婆娘就知道吃现成饭，这样下去家就要被你败光了，以后别来吃了，我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妈妈立即骂回去了，可脾气一向火辣辣的奶奶居然没有接话，她就摆明了一个意思：以后别来吃饭了，我伺候不起了。

此后妈妈很少按时做饭了，早饭一直是买的；午饭我在学校吃，她呢在棋牌室吃；晚上看她心情，赢了就会早点回家做饭，输了的话就只想着怎么把钱赢回来。

我经常饿得饥肠辘辘，幸好奶奶有时候会偷偷地拿点饭菜给我吃。

04

所以妈妈能有什么事呢？那天晚上她不知所踪，我们只以为她又有了新的牌友，去了新的棋牌室。

第二天我仍旧去上学，奶奶一家还是下地劳动，所有人都当作没事一样。

可是第二天，妈妈还是没出现。

奶奶知道后，吼出了最大声，骂出了最难听的话。可这一通发泄后，还是叫来了五邻右舍一起去找。

可是一个真正想要离开的人，又怎么会被找到呢？

当时妈妈能出现的地方和不太可能出现的地方，大家都去找了，最后越找希望越渺茫。

爸爸还决定去外地寻找，可被我奶奶马上阻止了。

“你看你媳妇，是真心过日子的人吗，自从打牌后，家不像家了，孩子不好好管，你们回来还能吃到一口热乎饭？”

爸爸此时也心灰意冷了，喝得酩酊大醉，睡上一天一夜后，就又去工地了。

05

在生活起居上，我觉得有妈和没妈真的差不多，但我还是会一直想妈妈。

我也会想到是因为家里穷，爸爸又没有谋生的技术，赚不了多少钱。而妈妈又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烂，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希望了吧？

我奶奶家在村子里算穷的了。家家户户都能盖楼房了，我们家是平房，而且没有好看像样的家具。奶奶住的房就更差了，是两间很小的小屋，农忙季节都不能放收进来的谷物庄稼。

自从妈妈走后，我常常被村里的几个孩子欺负。放学路上，他们在我后面跟着骂。这短短的路，简直成了我的噩梦，难受至极。

但被我奶奶发现后，她风风火火地走上前，扯起一个孩子的领子，并拦住还有几个孩子的去路，嘴里没好气地说：“等你家长过来，把话说清楚。”

那天等到很晚，那些家长陆陆续续都来了，奶奶这时说话倒客气了：“小孩子不懂事，我家孙女也实在可怜，就请口下留德，别说难听话了。”

那些孩子被家长呵斥着回家了，后来确实不再骂了。

06

奶奶每天都为我做好早饭，还经常煮鸡蛋给我吃，每天都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床上。

农忙时，我在灯光下做作业，奶奶在灯光下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奶奶一直都在陪着我，直到白炽灯越来越亮，天上的星星越来越明亮，夜越来越宁静。

中考后，我本以为像我这样的家庭肯定不会再供我上学了。可奶奶却鼓励我去升学，并让爸爸在电话里承诺：一定会把读书的钱寄过来。

可是由于之前的底子较差，我最后只好去学了职校的幼师专业。那里的女孩子穿得都花枝招展，手机平板都是名牌，而我连一个杂牌的都没有。

我自卑过，常常在教室一言不发，宿舍的人也常常故意冷落我。在老师眼里，几乎毫无存在感。

奶奶坐车到城里为我开家长会，用扁担挑着一大篮鸡蛋，三塑料袋枇杷，一大桶菜籽油，大家都以为这些东西是要去卖的呢？

可奶奶一直等到家长会结束，特意留下来说要和班主任说几句话。其实是要把这些土特产送给班主任。

此后班主任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我也渐渐融入了班集体。

07

职高毕业后，我回到家乡的小镇，成了一名幼儿园老师，工作不轻松，工资却不高。

可奶奶却很高兴，她总对我说：“有些事慢慢来，急不得，人啊先自食其力了再想其他的。”

我其实渴望能够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眼下那里却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很用心地投入到和每一个孩子的互动中。

每天放学，我都按时把排好队的孩子送到校门口，如果有家长晚点来的，我会领着孩子回教室等，直到家长来接。

一次，我像往常一样领着几个孩子往里走，“佳佳，佳佳……”一个稍微嘶哑的声音叫住了我。

回过头一看，我完全呆愣了，那眉眼，那样貌，简直就是……

但我不敢认她，直到她走近。

她身材臃肿，给人一种疲惫的破碎感，见我没反应，她就把眼前的孩子拽过来，让他喊我姐姐。

那孩子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一副淘气顽劣的样子，“佳佳，这是你弟弟啊……”

我白了她一眼，她就立即闭嘴了。

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一下子突然冒出来了。我一时真难以接受。

08

那晚，我完全失眠了，翻来覆去地在想一件事：当初妈妈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现在的小男孩是怎么回事呢？

妈妈走后，我从来没有在奶奶面前提起过妈妈，后来爸爸去法院申请强制离婚，我也是默许支持的。

我家是穷，爸爸是赚不到大钱，可是每个年底爸爸还是把那些血汗钱都悉数上交，都是被她好吃懒做挥霍光的。爸爸一直忍着，从没有说过妈妈一句不是。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妈妈就走了。

09

第二天放学，我让同事帮我看还没来接的孩子，我领着妈妈和她儿子去了附近的百基拉。

一坐那，她就又撺掇她儿子叫我姐姐，可孩子显然不愿意，一直想要乱跑乱摸。

为了让他安静，我点了他爱吃的鸡腿、薯条、汉堡。我妈脸上堆满笑，“姐姐现在是老师，有钱了，你尽管吃。”

我听了很不爽，但为了要一个真相，我忍住了。

前面我还和她客套了一下，问了她的生活境况。

她说叔叔赚钱还可以，就是弟弟现在花销很大，说着她露出了一个很牵强的笑容。

“你现在过得很好，看来当初的一走了之是正确的。”

“佳佳，你别怪妈，其实当初也不能怪我，起因都是因为你爸当初穷得连一部手机都买不起，否则我不会勾搭上你叔叔的。”

这倒奇怪了，没有买手机和她出走有什么关系？

我静观其变，话里有话，耍了点心机，就把她当年出走的来龙去脉给摸清楚了。

10

当初我爸为了省钱，一直没买手机，他要和家里联系就一直借工友的。

我爸有次借工友的手机打给我妈后，忘记把电话号码给删了。而那人看到后，就想借此耍一下我妈，时常给她发消息，慢慢由调戏变成了聊天。

两人在手机上偷偷聊了大半年，所有人都浑然不觉。

那人在工地是带班的，算个小领导，比我爸肯定赚得多多了，可奈何相貌丑陋，一直都没有娶上媳妇。

自从和我妈聊上后，他就动了歪心思，最后我妈被成功引诱，期间还偷偷与那人见了两次。

我妈决定离家的那个十月，那个人也从工地回来了，他还对工友们说：“娶上媳妇了，要回去办喜事。”

工友们都送上了祝福，包括我那个受了奇耻大辱还说着感谢的憨憨爸爸。

我妈走后的两天，我爸就回来一起找了，可是根本没想到我妈会和他的领班搞在了一起，更没有想到妈妈居然还在小镇，只是在北部偏远一点。

我妈嫁过去这几年，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这男的禁止我妈外出，更不许我妈打牌，他为了看住我妈，不去外工地了，只在家打打零工，那钱肯定是越赚越少了。我妈是敢怒不敢言。

直到她现在的儿子五岁了，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我妈每天接送上下学，才能出来透透气。

11

听完妈妈的遭遇，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也不打算把这事告诉奶奶和爸爸。

尤其是爸爸，更不会让他知道了。这两年他的状态非常好，也有人给他说媒相亲，但他都拒绝了，说这些女子只是想要找个免费的长期饭票，又有几分真心对待呢？

我会把这个秘密一直保存。

可我妈后来就有点不依不饶了，其实也就是贪小便宜，每次看到我放学，就拉着她儿子叫我姐姐，摇尾乞怜似的要我买零食，有时还会推我去童装店买一套衣服给那孩子。

我没计较那么多，想着她也会适可而止吧！

可是有次在超市买完东西，她一脸谄笑地接过购物袋，对那孩子说：“儿子好好吃，姐姐现在是老师了，有钱了，以后跟着姐姐，肯定一直有好吃的。”

没想到她会变本加厉到想要长期“勒索”。如果一直和这堆烂人搅和在一起，我的生活恐怕没有出头之日了。

12

我就把遇到妈妈前前后后的事都和奶奶说了。“我就知道那烂婆娘……她那样子改不好了……”

奶奶也猜到我妈只想着捞好处而对我纠缠不休，所以就想办法让她离我远一点。

“要不让我到你学校去，我吓唬她几天，她肯定不敢了。”

我很相信奶奶的“威力”，但我拒绝了这样的做法。我把一直想要去县城工作的想法告诉了奶奶。

因为校外培训当时是很火爆的，我正好有一门特长：绘画，我可以教小朋友的。

当时已四月中旬了，以后的每个双休我都去县城找工作。经过多方比较，我找了一个连锁经营，以画画为特色的艺术培训机构。

我还看重的一点就是那个机构会定期进行业务培训。这样我还可以获得免费学习的机会。

等到六月份的最后一周，我主动为那孩子买了零食和文具，还为妈妈买了一套像样的衣服。

我妈刚想要说什么，我就制止了她，只让她带着弟弟早点回去，过好现在的生活。

当时，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即将让她见不到了，只是又惊喜又谄媚地笑着说：“听女儿的，现在肯定不乱折腾了。”

七月份，我就来到县城上班了，此后就一直从事这份职业。机构需要向外拓展业务时，我是为数不多的愿意去陌生环境打拼的员工，现在已经是学科主任了。

虽然整个行业经历过寒冬，但我坚信我的人生不会再有寒冬了，因为没有比过去更糟糕了。而我会一直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