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雪阳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点倒霉的人,直到他真正看见了山奈。

他在来到渔人村之前遇到了海难。

海面上乌云吞天灭地,船只如一只蝼蚁被掀起的一个浪潮拍进海水里,瞬间石雪阳和船上的所有的人与物分散开,他挣扎着坠入了海底。

意识流逝的最后一刻,石雪阳看到上方出现了一抹小小的影子。

醒来时,自己躺在一张破败的床上,如果不是浑身的湿漉漉和脱力感,他几乎以为刚才的海难只是一场噩梦。

这间屋子似乎已经没有人居住了,里里外外透漏着腐烂,外面正是深夜,四下的环境暗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天花板上漏了一块,一束月光直直落在石雪阳的身上。

突然他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好像还是来自他的头顶,细听下去,还有些骨头咔哒的声音,他寻声抬头,突然一个东西掉了下来,然后咚的滚落在了他的面前。

石雪阳不由心生一丝诧异,那东西竟是一个苹果!

可是,这是海边,哪来的苹果呢?

石雪阳俯身捡起来,看向头顶漆黑的天花板,在他的眼里那里空无一物,但他能听到刚才的声音是来自那里的,仿佛是一个人的呼吸声。

2

石雪阳拿着苹果,意识到是那东西跟来了,突然心生一计,咬了一口,假装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随后晕倒在床上,不多时,果然天花板落下一抹黑影,逐渐在月光下缩小,最后成了一个小小身材的女子。

那个影子漂浮着靠近石雪阳,抬手伸了过去,然而就在即将碰触到他的手的一刻,石雪阳突然醒过来,得逞似的喊道:“哈!抓住你了!”

然后用力抓住那只手,用力拽向自己。

而对方显然没想到石雪阳会突然醒过来,惊叫着就这么被猛地被拉扯,然后,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被放大在面前,清秀而苍白,神色惊慌,急促的呼吸与石雪阳的交错,那一刻,石雪阳的心跳几乎停滞住。

然而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什么,用力挣脱开石雪阳的手,张开手臂,身形顿时化成了一巨型骷髅模样。

也许那样子太过狰狞,石雪阳被惊吓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随后那骷髅向后一退,顿时消失在了黑暗处,只有地上被咬了半块的苹果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石雪阳木讷地拿过苹果,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少女好像是在故意吓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山奈的模样,原是那般细挑年轻,他看着自己的手,有点狼狈,也有点小欢喜。

3

石雪阳很久以前就知道山奈,因为他可以看到鬼魂,从小便是如此。

就比如现在,他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向外边,看到昨晚那个骷髅少女此刻蹲在院子里,似乎是在杵药。

突然那少女侧过脸,察觉到他的目光,正目光冷漠地看着他。

石雪阳生怕她再来一次昨晚的那个化形,讪笑着上前打招呼。

少女看了他一眼,声音清越:“离我远点,恢复好了就赶快走吧。”

“可是我没船啊,我的船和船工都不知道被海浪卷哪里去了。”

少女看着他一脸轻松地说着自己的困境,冷笑道:“你的心态真好啊,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还能笑得出来。”

石雪阳没有回答,他失去的何止那一船的东西和伙伴,他的父母和所有朋友都已经不在了。

他看着地上的少女,苍白的侧颜娟秀却又刺眼,不多时,他问:“我应该知道你吧,你是不是去过安平府?”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我记得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叫山奈?”

少女的手突然顿住,头深深低着,好像断了筋骨的吊死鬼。

4

安平府是石雪阳宅院的地方。

小时候他看到院子里的一棵红枫树上似有一白衣人站着,好奇心的他想去树上看看,然而还未爬到树中央,脚下突然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

石雪阳当时记得很清楚有两个人在耳边说话,其中一个好像是要吃自己,但是另一个人是个年轻姐姐的声音,很好听但是也足够有气势,只听见几声急促的风声,那个要吃自己的人嗷的一声惨叫,跑开了。

他清晰地听到,那人临走还不忘谩骂:“山奈,你等着!”

随后,奄奄一息的石雪阳感到有人抱起了自己,耳边那个叫“山奈”的姐姐低语:“石梁墨的后代啊,可真让人不省心。”

石梁墨是他太爷爷的名字,他已经故去百多年了,这个人好像认识太爷爷。

可是严重的摔伤让他来不及多想就昏死了过去。

后来他在太爷爷的笔记中,果然找到了那个山奈的名字,同时也找到了一个村子的名字——渔人村。

然而太爷爷的笔记里,直到他记到十七岁的那年,后边便都是他搬到安平府的事情,再也没有关于山奈的内容了,看来这个山奈没有跟太爷爷来到这里。

在太爷爷的笔下,山奈经常跟在太爷爷后边,懂药理,却是个路痴,经常在树林里迷路。

就在他看到太爷爷写到山奈采草药结果引来一堆野山蜂时,突然旁边的灯烛霎时摇晃一下凭空灭了。

而之后火烛不知为何怎么,不能再次点着,即便是白天看,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仿佛真的有个气急败坏的小姑娘强制不让他看后边的内容。

真是个小气的鬼,但是石雪阳一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画面,不禁又笑出了声。

好想见见这个可爱的鬼。

5

但是在几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感觉不到山奈的存在。

他不知道山奈的模样,在太爷爷的笔记里,除了他对山奈的回忆和对家乡苦难的追忆,石雪阳还看到了一个少女的隐秘心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山奈变成了他一个执念。

石雪阳看着现在面前的山奈,两百年过去了,她却是一副还很稚嫩的碧玉年华模样,头发简单地被一根桃枝挽起一半,这分明是未出阁的样子。

她明明认识他,为什么要装作这般陌生人的样子?

难道太爷爷离开的不久,山奈就已经去世了吗?

石雪阳没有多想便问出了所想的问题:“山奈,你是怎么死的?”

山奈沉默着,桌子下的拳头握紧了又紧,直到关节发白,随后闭眸:“不关你的事。”

说完,起身再次隐匿进黑暗中。

石雪阳后知后觉,山奈又生气了,原本以为,第二天也就能在院子里再次见到她,但是翌日清晨院子里空荡荡的。

只看到村子里几个佝偻的老人路过,石雪阳想着打声招呼,然而那几个人却如同耳聋一样,径直地走开了。

6

接连几天,石雪阳都没有见到过山奈,看来这是要打算长时间不理他的样子啊。

于是,石雪阳便打算自己去找山奈的墓地,但是偌大的村子,几乎没有几户像样的房子,这个村子到处都是破败的砖瓦和腐臭的气味。

找寻了半天,也没有石碑,问那些老人村民,他们要不就是不理人,要不就是大声呵斥他滚。

石雪阳觉得莫名其妙又隐隐觉得这些人似乎是在欲盖弥彰些什么,走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直到傍晚,顺着落阳的方向,石雪阳看到了一个桃树,萧瑟的秋风中,在一片凋零的枯木丛中,枝头上桃花灼灼,艳丽而诡异,树下一陇小小的石头冢周围被红布条围了起来,看上去犹如一场婚礼。

这让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民间杂事中,看到过在一些落后的村里有这样一种习俗,村民为了求神明护佑,会把一个少女用献祭的方式嫁给神明,献祭方式便是将少女披上嫁衣,吊在空中七天七夜,不吃不喝,随后给她做个牌位放在神明的祭台上,旁边种下桃树,桃花不败,风调雨顺,而桃花一旦落了,便是灾难的开始。

石雪阳不由得靠近,突然桃花掉落了一朵,身后突然有人大叫起来,嘴里喊着“海神新娘!”

随着那几个老人的叫喊,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这时,一阵风微微拂过,桃花刹那间如云落雨般尽数掉落,枝头瞬间光秃,那些人如临大敌,一个个脸上带着惧色,一步一步靠近石雪阳。

“海神发怒了,都怪你这个入侵者!村子要完了,我们要你偿命!”

7

愚昧和无知是人的本性,像一颗种子,催发了村民无限的怨念。

当石雪阳被他们打昏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老人的力气居然可以这么大。

在一片喊杀声中,他像被丢弃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扔了下去,而就在坠落的瞬间,他看到一个穿着嫁衣的骷髅在悬崖断层中的树枝上,布偶一样在那里挂着。

这一次,他坠入海里没有意想中的难受,而是醒于一条竹筏上,四周阴沉沉的,看不清任何东西,而自己头躺在山奈的腿上。

“你被他们扔下悬崖的时候一定怕极了吧?”

原来在渔人村也有书上那样海神娶妻的传说,祭祀一个少女,便可保村子风调雨顺,于是,无父无母的山奈成了他们海神新娘的候选人。

山奈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眼底浮漫上水色,将手附上石雪阳的眼睛上,声音有些颤抖:“我没有想到你会被卷进这件事里来。”

“你当初为什么不跟着我太爷爷走呢?你不是喜欢他吗?你跟他那么要好,即便他娶的是别人,他也不会不管你的。”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来这里?”

石雪阳听到这话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调笑,而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而山奈低着头,突然她的脸开始变化,右眼开始向里凹陷,逐渐整个右眼眶裸露出来,而另一只眼慢慢滑落一滴泪,滴进了石雪阳的眼眶里,再次从他的脸上划过。

那是山奈的伤痛,在被扔下悬崖的时候,被下边的树枝撑住,却被枝条生生刺穿了右眼,她痛极了,用力喊救命,但是没有人理她,一天一夜,直到三天三夜,血液彻底流干了。

可怜山奈才芳华十七,便消亡在断崖。

“那你看着我这张脸,你还希望再见我吗?”说完她冷笑着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

石雪阳立即叫住她:“你要去哪?”

“我再说一遍,当年只是因为你是石梁墨的孙子我才护了你几年,这不代表你就可以插手我的事!”

石雪阳看着她的后背,似是决绝,突然他站前,拽住她吻了上去,山奈面对这举动,脸颊霎时滚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下意识地推了过去,大骂着:“你这畜生!你干什么?”

“哈哈,没想到你这鬼也会脸红,看不出来吗?我在勾引你。”

“你这......”山奈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可恶无比,举起手想上前扇过去,却在石雪阳说话的一刻停住了。

“你是要去杀光那些村民是吧?你知道你若是犯了杀戒就彻底成了厉鬼,永世不得翻身了!你就不怕沦为畜生道吗!”

山奈举起的手缓缓放下,又攥紧了紧,广阔的海面上,她的身影单薄如纸。

“山奈,去祈求你,跟我走吧,这里不值得!”

8

那晚,渔人村遭受了百年难遇的涨潮,顷刻间,萎靡的村子彻底葬在了巨大的浪潮下。

那些村民瞬间没了生还的迹象。

石雪阳回到渔人村时,已经退潮了,山奈安静地坐在断开的桃树树桩上。

这世上真的有海神吗?

至少那些死去的村民是相信的吧,他们至死都不会相信这是那个被他们迫害的女孩送给他们的下场。

山奈没有直接杀他们,而是用自己的力量小小地改变了那晚的风向,本应退潮的海边变作滔天的巨浪,把本应吹往远方的暴风雨降临在了毫无准备的村子上方。

石雪阳的看着山奈的背影,刚想开口,身后却听见有人叫自己,石雪阳看去,原来是那些失踪的船工开着新船来找自己。

“你快走吧。”

山奈的声音清冷若风,石雪阳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村子明明祭祀了海神却依旧还是破败而毫无生气,是因为山奈的怨气,山奈折磨了这个村子百年,也孤独了百年,而如今大仇已报的她却不知何去何从了。

“山奈,你去投胎吧,”石雪阳对着那背影喊话,眉眼皆是笑意,“我一定会找到你,照顾你的,你信不信,我会比你爱石梁墨更爱你!”

话音刚落,原地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踪影。

石雪阳望着空荡荡的一地狼藉,她又走开不听他讲话了,她是真的很讨厌他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嘴角累了,眼睛也好酸,喉咙痛的好像烧过一般,原是自己笑了太久。

后来石雪阳带着悬崖上的山奈的尸体走了,再也没有来过渔人村。

他在安平府为她做了一个坟冢,每天烧纸祈祷她能顺利投胎。

后来他出海经商,成了安平府那片小小的富商,但是一直没有成亲,来说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但没有一次是不被石雪阳拒绝的。

晃眼间十几年过去了,年近中年的石雪阳愈发喜爱在院子里睡午觉,那天他照常吃完午饭来到院子里墙根处的苹果树下午睡,然而没睡多久,突然头被什么东西砸了。

石雪阳哎呦一声醒过来,睁开眼看到树上一个穿着布衣的小乞丐,一手捧着大堆苹果,嘴里还叼着一个,被石雪阳的叫喊声吓到转过头,恰好与石雪阳抬头的一刻碰撞上了目光。

那张清秀的脸上,右眼却被绷带护着,那小乞丐一手扔掉嘴里的苹果,对着石雪阳笑道:“老头,那个苹果就送你了,别说出去是我偷的啊!”

石雪阳愣住了,眼看着那个小乞丐像猫一样跳下了高墙。

石雪阳突然疯了一样地跑出去,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密集人群,他努力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知道会找到她的,这一世,他不会再让她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