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四岁时,天真烂漫的妹妹跑过来拉着她的手,笑着说:“姐姐,别坐着了,我带你去玩。”念念看着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不过是个哑巴,要不是你,相爷府嫡女的位置早就是我的。”

念念转过头看旁边跟着的贴身婢女,婢女温顺的站在妹妹身旁,偶尔瞥向念念的目光充满恭敬,她微微凝神,听到婢女的心声:

“十一月河水凉,等会大小姐下了水,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皇宫盛宴铁定是去不成了,二小姐这招好极!”

念念柔柔笑了,反握着妹妹的手,点点头。

而最后落水的人成了相府二小姐,错失宴会良机的也是相府二小姐。

念念站在河岸,看着侍卫争先恐后进入水中,婢女们拿着毛巾心急如焚等在一旁,冷冷一笑。转过身准备离去,瞥见了河桥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眸子主人正似笑非笑望着她。

念念心里咯噔一下,转瞬而逝的心跳不知是因为被人发现了,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是她十几年来唯一听不见心声的人。

2

人心复杂,自从念念有记忆以来,听到过很多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表面奉承内心却阳奉阴违也不少见。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念念,性子沉静,不喜闹腾,时常发呆,封闭自我。听到别人暗暗骂她“又哑又傻”“空有美人皮的弱包子”,也一笑了之。

念念虽不喜口舌之争,但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负。

这个月十五日太子成年,宫内举行盛宴,广邀朝中重臣及家属前往,明里是为了举行生日宴,暗里是为太子妃的人选做铺垫,不少人都窥探这个机会。

念念原本不打算参加,找个由头便留在府中,只是如今知道了妹妹的意思,说不得也凑凑热闹,让她闹闹心。

3

盛宴当日,夫人特意早早过来,为念念精心拾掇一番。

相府夫人年轻时便是京城名动一时的美人,她的嫡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朱颜玉唇,奢华加身的礼服,惊艳了众人。

念念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皱起细长的眉,对着母亲摇了摇头。取下玉冠簪子,重新挽发换衣,退去冷艳后,整个人朴素低调了许多。

大夫人蹲下身,看着重新装扮过的女儿,说道:“念念,此次去皇宫不可以如此素净。”

“母亲,念念不想惹人注目,这样挺好的。”念念打着手势回。

“念念不想嫁入宫中,成为太子妃吗?”

“不想。”

大夫人站起身,怜惜地抚摸着念念的头发,说道:“也罢,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宫中。”

念念转动着刚刚取下的耳饰,听见母亲心里的真心话,“太子是人中之龙,念念是人中之凤,可惜了。”

念念心里知道,凭着自己的身份,将来的夫君不是皇宫之人便是朝中权贵,奈何二者她都不喜欢。

4

晚上,念念跟随母亲走入殿内,看见高台处一双熟悉的眼睛,脚步顿了片刻。原来那日桥上之人便是当朝太子,这世界真小。

在精心打扮、气度华贵的贵女圈中间,念念一袭素纱单衣,毫不起眼。

坐在旁边的尚书之女宁茹往远处挪了挪,心想:相爷之女,气度格调不过如此,听说还是哑巴,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

夫人席上的尚书夫人牵挂着女儿,看着满满的吃食,担忧:茹儿吃甜食过敏,今日这般多的甜食也不知她是否能留意?轻微叹了口气。

念念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低头吃自己的东西。

5

宴会进行到一半,一旁的人因有事跟着婢女离开片刻,念念放下食物,默不作声的将桌上的甜食和一旁桌上除甜食之外的点心换了位置。

宁茹回来时,看见食盘脸色变得苍白,转头盯着一脸无辜的念念。

念念打着手势,一直照看念念的婢女忍着笑意解释:“我们小姐看您没吃几口东西,便将自己爱吃的都给您了。”

念念补充了一句,婢女继续翻译:“我们小姐最爱吃甜的。”

宁茹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心想:自己吃甜食过敏只有母亲和府中厨师知晓,这相府小姐和她初次见面,怎会知道这样的事,只叹自己倒霉。

之后的宴会上,宁茹没再吃一口食物,被有心人告知上头,惹恼了皇后娘娘。

“既然佳宴不合胃口,也不能委屈了千金之躯,你姑且先回去吧。”

宁茹当众失了面子,磕头请罪后红着眼离了场。

念念感受到投注在身上的熟悉目光,转头对上目光的主人。太子手中正把玩着酒杯,一双深邃的眼睛探究地望着她。念念凝神,周围传来很多声音,独独没有她想听到的,微微摇头,他的心里话,她确实听不到。

6

即将散宴前,皇后娘娘环视一圈后满意的点头,询问一旁全程兴致寥寥的太子,“郅儿,今日参宴之人中可有中意之人?”

众人皆静默下来,目光热切地望向高台。

念念低头再低头,恨不得将身子埋到桌子下面,心里默默想着:与我无关,我是来打酱油的。

上方传来一声清朗的轻笑,在皇后娘娘不满的冷哼中即刻收敛了,正经回道:“皇儿听闻相府嫡女,倾国倾城,贤良淑德,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郅儿甚为中意。”

7

在念念未及笄时,因着相府的权势和地位,也因着她名冠京城的美貌,提亲之人络绎不绝。早前因着对未来夫君的诸多神往,亲自见了求亲之人,方知大多是为了她的身份和美貌而来,心思肮脏,此后也就一概拒绝了。

读心的能力为她避免了不少麻烦,可是这次,失效了。

在她还在头疼的揣测玉郅用意时,双方父母通过愉快的沟通已经让这门亲事板上钉钉。

8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对太子没有半分情意,也不得已在成亲当日坐上了前往东宫的花轿。

身披红色嫁衣,坐在花轿中的念念略微惆怅地想:她这一辈子,原以为能看透所有人的心,遇见他却踢到了铁板,就像原本掌握对方作战战略的将军,临阵遇上新的对手,心里慌乱和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东宫,到!”

外面传来的通报打断了念念的思绪。

一双修长白暂的手扶着念念下了花轿。念念想拉回,被人强制按住了,略微不喜的抿唇,旁边传来压抑的低笑。

“夫人不用害羞,孤带你进去。”

念念心里俳腹,轻薄。

不知是不是错觉,握着她的手又紧贴了三分。

9

成亲之后,太子待她极好。

成亲第一年,身为太子妃,时常接到各方权贵的宴请,玉郅一概帮她推掉,实在推不了,便一同前往,她面前不喜的菜,他默默吃掉,为她夹的,都是爱吃的。如此下来,人倒是圆润了不少。

成亲第二年,玉郅主动向皇上请缨到各地考察,携她一并前往,工作之余带着她游遍山水。各地官员她没见几个,当地的山山水水倒是记全了。

成亲第三年,皇后明里暗里施压让念念生子,念念压力很大。一日,玉郅以身体不适为由叫来御医,做了全身检查,御医胆战心惊将结果呈递给皇后:太子有疾,不能生子。皇后铁青着脸压下了消息,自此再未提及生子一事。

成亲多年,太子未纳侧妃,为了方便和念念交流恶补了手语。两人的婚姻生活和谐美满,一个女人如能过这样的一生也算满足了,但是念念心里很不安,因为太子的不可测对念念来说始终是一份隐患。

10

皇帝崩后,太子众望所归接任了皇位。从东宫搬入皇宫的第二天,念念便将这种担忧化作了行动,明着向玉郅提出了想要入寺庙为百姓祈福的请求,暗地里准备着半路意外身亡的戏码。原本以为要耗费诸多波折才能让玉郅答应,没想到第三天便得到了批准的回复。

前往寺庙的路上,预想中的戏码上演了,但是结果却完全逆转,因为突然冒出来的山匪被突然冒出来的皇兵围剿了,看着熟悉的那张脸骑着白马慢悠悠从山林中走出,念念感到一阵无力,原来他都知道,只等瓮中捉鳖。

玉郅上了念念乘坐的马车,皇兵心领神会退了很远,给两人留下足够的私人空间。

念念叹一口气,放弃了挣扎,打着手语将所有事情一并交代了:自己读心的特殊能力,对这段婚姻的疑虑,这么多年想离开的念头。

“……你放我走吧。”念念最后恳求道。

车内陷入沉默。

压在心里多年,如今说出来原本应该彻底解脱,但不知为何,念念心里升起一丝怅然。透过车帘间隙望着窗外的风景,想着他对她的好,眼里涌上一层朦胧。

“不要离开。”

“什么?”

玉郅转过她的脸,对视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不要离开。”

“但是我很害怕,从出生开始,我便习惯了探知所有人的想法,对于你,我毫无办法。这种未知的恐慌一日日缠绕着我,变成了我的梦魇。我看不透你,这对我来说是很恐慌的事。”

玉郅轻轻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滴,缓缓说道:“对不起,或许我早该告知你的。”

“这世上有两种读心之人,一种可窥探所有人的内心,一种,只可窥探一人的内心,此人为他命中注定之人。你是前者,我是后者。在桥上看到你的那一刻,听到你在心里说‘自作孽不可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等到了。”

“成亲后,知道你不喜欢争权夺势,便尽量让你远离权贵圈,帮你推掉宴会。知道你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请命,带你出去游山玩水,看遍风土人情。知道母后压你太过,我撺掇了御医,递交一份隐疾诊断给母后,让她对你松心。知道这几年你想离开,我用了各种方法想要留住你,只是始终未能打消你的顾忌。”

“其实,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便是,不用窥探我的想法,因为我愿意为你完全敞开。”

“现在一切已经告知你,是去是留,念念,你自己决定吧,这次,我不拦你。”

玉郅起身,爱怜地望了念念一眼,转过身下了马车。

念念翻起车帘一角,看见玉郅走到“身亡”的土匪前,嘴巴开合,地上原本呈死状的土匪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退到了后方。

念念放下车帘,擦干了泪水,其实这么多年,自始至终他都在不予余力保护自己,即便没有读心能力,又有何妨?有他这颗真心还不够吗?

马车外开始飘落细雨,念念的心里却清晰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