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四十年代出生的人,虽然生长都在红旗下,但受那个时候农村生活水平的制约,父亲只读了小学就辍学回家务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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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是地方上有名的裁缝,大家别以为裁缝是一种偏女性的职业,其实在以前,农村有名的裁缝多半都是男人。 我爷爷这手艺可是远近闻名的,附近好几个村子里的新衣服,其本都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

于是,我父亲辍学回家了,按照爷爷的安排,那就是跟着自己学下这门家传手艺,好歹也能养家糊口。

确实,我们家虽然穷,但那也是随地方的大套,并不比其他人家更苦。相反,因为爷爷的裁缝手艺很出众,也就不用像其他乡亲们一样每天都得干粗活,相比起来,体力上还是要轻松许多的。

可我父亲一开始很反感,主要还是社会发展、人们的观念也开始有所变化的缘故。到父亲长大的六七十年代,尽管农村人的穿衣问题还是和以前一样,但镇上街上多少也能看到一些成衣,父亲便固执地认为,裁缝手艺没有前途。

但胳膊拗不过大腿,爷爷见我父亲不听他的安排,也没有直接硬拉着他去学裁缝,采用了一种“欲擒故纵”的方法。你不是不喜欢做裁缝么,那也没问题,你就去挖土砍树吧。

一通累人的活干下来,不到三天,我父亲就老实了,安安分分地跟着爷爷做起了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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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别说,真的入了这门,父亲灵活的头脑还是很有用武之地,不但很快学会了爷爷的家传手艺,一些年后,还逐渐融入了一些他自己认为的时髦的元素,做出来的衣服在我们当地更是名声远播。

这样一来,父亲就凭着这门裁缝手艺娶妻成家,也还是凭着这门手艺活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我们都已经上学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包产到户了,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充足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而在我们一家人眼里、尤其是在我父亲的眼里,最先看到的就是市面上多了很多的花色布料。

以前的人想要做件新衣服,还得凭购布证去供销社扯布,布料也基本就是那老三样。如今就不同了,各种花色的的确良,不但价格便宜而且管够,只要你舍得花钱,随便哪一天都能买到。

为什么我们家最关注这些呢?倒不是我们家就那么奢侈,虽然我父亲是裁缝,但我们一年四季也难得做几件新衣服,而是因为请父亲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了,这就是最直观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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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到了八十年代,缝纫机开始普及,很多年轻姑娘也学会了裁缝做衣服,但我父亲的传统手艺暂时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我父亲的手艺很传统,主要还是以全手工为主,尽管也跟时髦买了缝纫机,父亲也很快学会了怎么用,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固执地认为,还是老爷子手工缝的衣服穿上去更合身。

这种现象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翁妈(婆婆)更明显,她们喜欢穿那种叫“大胸襟”的外套,年轻姑娘学的裁缝还真不会,这个市场基本就被我父亲包圆了。

86年的时候,我都已经十三四岁上初中了,其实也隐隐感觉到父亲的手艺即将被淘汰的局面,也曾和父亲说过这个话题。

父亲还是无可奈何地说:我也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失业的,但没有办法啊,我都这把年纪了,肯定学不来年轻人那些时髦活。

只是现在还有好些老人在,暂时还离不开我吧,等哪天真的没衣服做了,那就只能重新摸锄头把了。

86年眼见得又要过去,在十二月初,父亲又接了好几单生意,都是那些年龄大的老奶奶们的衣服,要叮嘱一定要赶在年前做好,那样就能穿着新衣服走亲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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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不会做衣服,但也知道做一件老奶奶穿的“大胸襟”外套至少需要两三天时间,这么一大摞布料放在那里,眼见得过年前都没得空闲了。

只有父亲反倒很高兴,还说只要自己手不停就能有钱赚,加班加点也得满足别人的要求。

一转眼到了二十边了,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却垂头丧气,因为和我们同龄的小伙伴们都有了新衣服,只有我们兄弟俩的新衣服还是布料摆在那里——父亲实在忙不过来,虽然给我们扯了布却没时间动工,据说只能在年后才有机会动手了。

小年那天,我们那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对孩子们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礼物,因为可以玩雪,可以滑雪车玩耍,这对南方孩子来说,一年可只有一次的机会。

下午天快黑了的时候,父亲赶着做好了一件衣服,是我们村另一头一个老奶奶家的。想着在家里火炉边坐了一整天,父亲便决定赶在天黑前把衣服送过去。

临走前看我没事做,就顺口问了我一句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我便屁颠屁颠跟着他一起走了。

尽管十三四岁了,我和父亲一起“玩”的机会微乎其微,能够有机会和他一起玩雪,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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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父子俩踩着雪,说说笑笑很快就把衣服送到了老奶奶家,人家还冲了甜酒、拿了花生和红薯片给我们吃。毕竟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会准备好了正月招待客人的零食了。

送完衣服,眼见得天真的要黑了,父亲带着我就往家赶。一路上雪还在继续下,甚至还越下越大的样子。

我偶尔也调皮地捏个雪球丢到父亲身上,父亲似乎也有点童心萌发,也会装模作样丢回来。不知不觉就到了我们村口。

突然,我听到一阵若隐若现的哭声,当即就停住了脚步侧耳去听。父亲肯定也听到了,四处打量了一下,马上就对我说:别听了,肯定是朱寡妇家的孩子在哭。

朱寡妇是我们村的一个大神,嫁过来应该有十来年了,但生下女儿那年,她丈夫就在山上砍树时遇到意外死了。

当时还闹得很凶,说朱寡妇克夫,公公和婆婆对她经常恶语相向,她在处理完丈夫的后事后,就带着刚满月的女儿搬到了村上的那个茶亭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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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来年来,朱寡妇在我们村里几乎算是透明的,她当然不会主动得罪别人,别人也不大可能主动去欺侮她娘俩。

唯一的遗憾是,她女儿上学之后,成绩竟然很不错,反倒和一些嫉妒她成绩好的人有了点矛盾,不过也算是无伤大雅。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朱寡妇年轻守寡,一转眼过了十来年,竟然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差评,于是在村里的大婶群体里,慢慢也算是有了点口碑。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十来年了,人家也没有影响到任何一家的夫妻,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所以,这些年来,到我们这一代都长大之后,朱寡妇娘俩的腰杆才算慢慢挺了起来。只可惜,尽管腰杆直了一些,可腰包并没有见长,娘俩的日子过得相当的清苦。

朱寡妇的女儿小玲比我小了那么两三岁,虽然成绩很不错,可身上穿的衣服那可是五花八门,以“百家衣”为主打,为数不多的自家衣服,应该也是朱寡妇把自己的旧衣服拆补而成,反正穿得就不成样子。

但今天过小年了,为什么她们家竟然有人在哭呢?听哭声,甚至还能听出是她娘俩都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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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父子只有某一个人经过,父亲一个大男人,肯定不会进人家寡妇的门,我一个小屁孩,也不会去管那么多闲事。但那天我们父子俩一起经过,父亲稍微沉吟了一下,就带着我走到了茶亭门口,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

朱家婶子,你家里有什么事么?

父亲的话音刚落,里面的哭声就马上戛然而止,随即就是有人开门,朱寡妇母女站在门口,脸上都还挂着眼泪。

父亲打量了她们几眼,又问了几句,说这快过年的了,你们十多年来不也过来了么,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

朱大婶朝我父亲叹了口气,摸着身边小玲的头说:他黄伯你笑话了,这闺女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疯,老是缠着我新新衣服穿。

朱大婶随后还解释了一阵,原来,在期末考试前,朱大婶一时没有收住嘴,曾对小玲说,要是你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就给你做件新棉袄过年。

谁知道小玲真的考了第一名,朱大婶原本也没有打算赖账,可月初生了一场病,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也花掉了,小玲的新衣服也就没有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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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虽然懂事,但性子一向倔,母亲答应了的事不兑现,她就总是在念叨。这不,刚刚母女俩“争执”了几句,最后只能抱头而哭了。

看着人家母女可怜的样子,父亲也只能叹气,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随口安慰了几句就离开回家了。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一阵,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大概是在说晚上开个夜班做衣服之类的话,也就没有怎么在意。

可到了年28的早上,父亲就把两件刚做好的新棉袄包好,让母亲给朱寡妇送去了。

那可是原本给我做新衣服的布料,想不到成了别人身上的了,弄得我郁闷不已,还是父亲劝解好久才释怀。

父亲说,那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人家小玲多可怜,我们帮她一把也算是举手之劳,你的衣服年后只能还是会有,让她那个没爹的女孩过个开心年多好?

衣服送走了,母亲很快就回来了,只是说朱大婶原本不肯收,劝了好久才勉强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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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那么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过年,然后赶在正月十五前,父亲也真的把我的新衣服补上。没多久,我也逐渐忘了那件事。

只是从那以后,只要我从她们家路过,朱大婶总是会满面笑容地和我打个招呼,问一问你父母好不好之类的话。

我们逐渐长大,我的成绩也就那样,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到93年南下广东打工,成了真正的第一代农民工。

而小玲读书有了出息,初中后上了高中,然后考上了大学,毕业以后就在城里安家,随后把朱大婶也接到了城里。

自从朱大婶离开乡下后,她们母女俩就逐渐消失在乡亲们的记忆中。但每年的冬天,朱大婶母女总会回一趟村里,给我父母捎一些礼物,更主要是坐在一起聊聊天。

18年,我父亲74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在镇上的医院检查确认是脑梗塞,要尽快去市里的医院动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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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和在广东的弟弟联系,同时送父亲去市里的中西医院。到了大医院才发现,虽然是来看病的,可里面的门路还真把人弄糊涂了,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一下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厚着脸打了个电话给小玲。

得知消息后,不到半个小时,朱大婶母女就出现在我面前,一边安慰我不要急,一边打电话联系熟人。

在小玲的安排下,父亲很快就得到了妥善的处置,病情也稳定下来,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

出院的时候,朱大婶一家三代人,也就是连小玲的孩子都来了。

这一个多月来,还真的麻烦了她们不少,我想要说几句感谢话也被朱大婶拦住了:

当年你父亲大冬天给我们母女送去棉衣,那份情,足够我们还一辈子,别说是我,就是小玲的孩子,我也从小就教育他,一定要记住黄爷爷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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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父子听了既欣慰也汗颜,三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援手,想不到人家祖孙三代都要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