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萤火虫可以用上很多年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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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是一年中最炎热多雨的时节了。古书中说“大者,乃炎热之极也”,大暑到底何等酷热,由此可知,但正所谓“物极必反”,大暑节气过后,凉爽的秋天也就近了。古人将大暑分为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古人认为,“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萤火虫乃腐草所变,是大暑迎接立秋的诗意之虫。贾岛有诗句“一点新萤报秋信”,意思是说,秋天是随萤火虫出现而始。萤火虫三月出幼虫,没有翅膀的幼虫要经六蜕成蛹,雄虫成蛹羽化后才漫天飞舞。当大暑时节,萤火虫羽化而出,如幽灵般在夜里穿梭,这代表凉爽而肃杀的秋天快要来了。

想起小时候,那时我们一家住在山脚下。当天边隐入最后一缕光,萤火虫就开始在山谷跃动了。一点又一点,游走的微光,从草丛中摇曳升起,活泼泼地从眼前飞过。林边,溪边,山石边,萤火虫飞舞,让人想起五线谱。入夜,一山坳虫鸣。那座大山的名字叫白云山,名副其实,云在山谷飘着,一飘就是一整天,山谷吐纳之间,云聚云散。

那时,夏天我喜欢在小溪里捞鱼、捕萤火虫、采集昆虫,手持网子在野外一走就是一天,采拐枣、山稔、棠梨子、油甘子、鸡锥子、覆盆子、野草莓,感受自然的四季变迁,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能辨认出星座,银河像地上的河流一样奔腾。朝山坡茂密的丛林走去,萤火虫点燃,熄灭,点燃,熄灭。——你隐约能跟上它们黑夜里穿行松树林的行踪。或者,干脆拨开没膝的蒿草坐在林中,静静地观察那些颤颤飞动的光点。

难怪古人称之为“流萤”。一个“流”字,将其隐隐约约、稍纵即逝、亦真亦幻的飘曳感、玲珑感、梦游感——全勾画了出来。萤之美,除了流态,更在于忽闪忽闪的荧光,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到底是青色,黄绿,冰蓝,还是宝蓝,实在说不好,只觉皆似,又皆非。看痴了,只想躺在尚有些微余热的草丛上,身贴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闪放幽幽微光的萤火虫,匆匆促促飞过头顶。那抹淡淡的光彷佛无处可归的游魂似的,在浓暗中不停地徘徊。

大暑之后,小小流萤,在树林里,在黑沉沉的暮色里,欢乐地展开它的小小翅膀,应该只能生存很短很短的时间。但是,它完成了自己的生存,它点亮了自己的灯,这不就足够了么?萤火虫是昼伏夜出的昆虫,它总是在黑夜到来时才出现,它不愿沉溺于阳光中,在白天它总是栖息于在阴凉处,伏在安闲的碧草中沉睡。如果它会做梦的话,它会梦见什么呢?也许它会梦见另一个夏夜,一颗星的葬礼,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梦见提着宫灯的少女,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记起沈从文先生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是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住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是的,你以为把一只萤火虫关进玻璃瓶,然后自己就拥有这只萤火虫了吗?其实是徒劳的。一闪一闪的萤火虫,自然有它的去处,它们飘忽轻灵地交飞、野游,在“没有家”的美的世界中。当这样的精灵呈现在你的面前时,它是无言的,但在无言中总是传递给人们性灵的回声,让人体验到荡魂惊魄般的力量与触动。

在斑斓的童年记忆里,四处飞游的萤火虫,总是占着一席之地,想来就觉亲切无比。如今,除了深入到秦岭腹地,夜里很难再见到萤火虫了。那一盏盏清凉似风的小灯笼呢?那明明灭灭、影影幢幢的小幽灵呢?萤火虫作为生态指标生物之一,它生长在湿润、洁净的环境,对各种污染非常敏感,尤其是水污染和光污染。因此,现在萤火虫的数量和种类在急剧下降,萤文化也随着萤火虫的逐渐消失而暗淡下去,可见随着各种自然环境生物物种多样性的丧失,正在直接导致人类文化的衰减。

幽幽小虫,冷冷微光,在草丛树林款款而飞,如同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当萤火虫消失之后,那道光的轨迹依旧在我心中滞留不去。闭上眼睛,反而看得更加清晰,那抹淡淡的光彷佛无处可归的游魂似的,游曳在我指尖就快碰着的地方。我大脑的海马体和内嗅皮层中,关于这只体型微小、光艳微弱的昆虫的编码,主要都是来自于童年时代的情景记忆吧?那时候,不仅有萤,且有闲、有心、有情。而现在,与一只萤火虫相遇的概率,已小于日全食。所以,我要时常天黑后,不着急点灯,轻言细语,从童年时代拉出一个夜晚,东张西望,朝窸窸窣窣的草丛打听些什么……这样,一只萤火虫就可以用上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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