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去英雄不自由。
文 | 华商韬略 陈斯文
2013年，一个神秘的大陆旅行团，到访中国台湾。
在他们就餐的台北花园餐厅，台湾媒体埋伏了摄像机，虽然这个团行踪低调，连餐厅贴的欢迎标语也被他们给拿掉了。但当晚的本地新闻，旅行团的人还是被挨个点名：
史玉柱、卢志强、冯仑、段永基、王中军……对于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穿着老年夹克衫的带头大哥，新闻播报还补充说：“这位老先生，你可不要看他这样子，他是联想集团创始人柳传志。”
按台湾媒体当时的估算，这十六个人，掌握了超过两万亿人民币的资产，他们都属于同一个组织：泰山会。
10年过后，中国商界再也难看到这样的团体了。
1993年创立泰山会时，四通集团董事长段永基定下了两条核心原则：
第一，入会门槛身家过亿；第二，大家“共享信息，互利共赢”。
这两条原则，后来都打破了。
随着大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门槛水涨船高，据说升到了千亿；而大家的往来，也从共享信息，发展到了救苦救难。
2009年，时任泰山会会长、信远控股集团董事长林荣强告诉一位会员，柳传志遇到了麻烦。
当时的联想，中科院是大股东，持有联想控股65%的股份，职工持股会持有35%。根据新动向，混合所有制的企业，可能也要接受国资委的监管。
柳传志做了个应对：启动联想改制。
中科院的工作很快就做通了，但还缺少一个有实力的接盘者。
9个月后，那位会员掏出27.55亿元，买下了中科院挂牌的29%联想控股股份，成为第三大股东，帮助柳传志迈过了这道关。
柳传志后来评论这位会员：
“他就是一个侠客，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出，把握得非常清楚。”
这位“侠客”，就是泛海控股集团创始人卢志强。
在同一年，卢志强还对万达伸了一次援手。
王健林看中了长白山的国际旅游度假区项目，但项目太大，万达一家吃不下，卢志强又掏出16.5亿元，持股27.5%，和王健林共同组建了长白山国际旅游度假区开发有限公司。
几年后，万达商业地产在香港上市，王健林在致辞中特别感谢了两个人，一个是招商银行的马蔚华，另一个，就是卢志强。
救急救难的义气，大笔现金的“亿气”，成了卢志强纵横商界的底气。
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个时，是呼朋唤友、拉帮结派的时间，是跑马圈地、蛮荒生长的时势，也是资本抱团、狂热扩张的时代。
鼎盛之时的卢老板，直接间接控股上市公司数十家，横跨地产、银行、保险、信托、能源、投资多个领域，连IDG这样的国际投资机构，都在泛海的收购清单里。
2016年，卢志强控制的资产达到3000亿元，个人财富850亿，连老婆和女儿都上榜了2016胡润女富豪榜前十。即便在大佬扎堆的泰山会，也是风头最劲的一个。
但在交朋友、靠朋友这件事上，不在泰山会，也不在其他商会的许家印更胜一筹——他自己就是一个“会”。
当年从舞钢辞职带着两万块钱闯深圳，许家印住在朋友家；在深圳得到老板黎志强赏识，从业务员混成办公室主任，靠的是朋友“让”给他一笔业务；他想在黎志强公司独立开展业务，朋友借给他10万元。
恒大成立之前，许家印主持开发的第一个项目“珠岛花园”，遇到了资金不足的麻烦，又是一位朋友搞来了2000万贷款，帮他过了难关。
2008年，许家印紧锣密鼓地加速高周转模式，靠大举拿地提升公司估值，还和投资机构签下了苛刻的上市挂牌协议。
但金融危机来了，投资机构要求恒大折价发行——许家印拒绝了，也拒绝出售手头资产，坚信自己能等来转机。
摆在他面前的是100多亿的债务，如果不能在2009年上市，他和恒大的故事可能早就结束了。
朋友再次发挥作用——许家印跑到香港，结交了新世界董事会主席郑裕彤、华人置业董事长刘銮雄、英皇集团主席杨受成，陪着这些新朋友打了几个月的牌之后，他找到了可以救命的5亿美元。
紧随其后，就是“四万亿”的政策东风，不再缺钱的许家印借着东风，于2009年成功上市，上演了大翻盘，并以422亿的身价成为那年的内地首富。
此后几年，许老板越来越富，他的朋友圈也越来越大。
2015年，许家印和英国安德鲁王子参观了白金汉宫，同一年，威廉王子访华，许家印在香港布力径10号的豪宅里接待了他。
2016年6月26日，恒大集团的20周年庆典上，来了1800多位嘉宾，这些人包括：
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马云、泰康人寿董事长陈东升、新世界集团主席郑家纯、碧桂园集团主席杨国强、世茂集团董事局主席许荣茂等1200多位董事长；中国农业银行副行长蔡华相、中国邮储银行行长吕家进、中银香港总裁岳毅、东方资产总裁张子艾在内的350多位金融界高管。
连各媒体的社长和总编辑，也去了100多位。
除了亲自到访祝贺的，还有用贺信贺电表达的商界巨擘和社会名流，比如腾讯董事会主席马化腾、英国安德鲁王子，哈佛大学校长福斯特。
庆典当天，许家印和他的1800多位朋友，一起观看了“恒大集团20周年辉煌成就展”，共同分享了恒大以地产为主业，金融、互联网等多元产业协同发展的新格局。
恒大在二十年里很成功，只是许家印和他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四年后的恒大会发生什么。
《人类简史》里有句话：
历史的铁律就是，事后看来无可避免的事，在当时看来总是毫不明显。
2018年，泛海控股集团的官微，一共发了46条资讯，大部分内容都是：
泛海控股按期兑付17亿公司债、泛海控股按期足额偿债折合71.8亿元、标普上调泛海控股评级到CCC+……
对于这个CCC+，泛海可能更在意“上调”，但在标普的语境里，这就是重大债务风险。
泛海的好日子，是从2017年开始变差的。
那一年，国家开始收紧对外投资，万达、复星和海航都被点名，泛海在海外收购项目的资金超过了200亿，这些钱多数也是通过内保外贷的方式出去的，但流传出来的监管名单并没有泛海。
卢志强松了口气，但也错了最佳的逃生窗口。
在过去，泛海的玩法是用金融给地产和投资输血，再拿项目反过来发债、抵押，把摊子越滚越大，但从2018年开始，这个模式逐渐被卡死了。
150亿元的股票融资没拿到批文；泛海持股的民生银行，因为股权质押超过合规比例被监管罚了1亿元，无法再充当提款机；同为泛海旗下的民生信托也被严查资金流向……
原本现金流稳定的地产业务，在新一轮地产调控下，项目拿不到预售许可证，入市时间一拖再拖，收入连年缩水。
撑不住的卢志强，终于在2019年打定主意，出售资产清偿债务，朋友也开始一个个站出来。
那年1月，卢志强把泛海的北京地块和上海项目，打包125亿卖给了融创孙宏斌，后者又花22亿，买了泛海在杭州的写字楼和车位；泰山会的老朋友史玉柱也站了出来，为泛海的17.6亿借款提供了担保。
在这之前，孙宏斌还掏了15亿元，买了泛海的债券。
但很快，朋友们帮不下去，也不能帮了。
2020年，武汉爆发了一起“假黄金大案”，一家名叫武汉金凰的公司用80吨假黄金，向金融机构融资160亿元。其中，民生信托被坑得最惨，高达41亿元本金。
民生信托，是泛海控股三大核心金融资产。这个坑一出，直接引爆了泛海系的债务危机。在那一年，泛海系流动负债超过1800亿，仅年内到期的债券就超过200亿元，但账面上的货币资金还不到负债的1/8。
这不能怪朋友们不讲义气，比如老朋友联想控股旗下的弘毅投资，一度号称要出资85亿接盘项目，但后来还是偃旗息鼓了，理由是：
疫情阻碍尽调。
此后，卢志强的朋友开始越来越少。
2024年，昔日的泰山会杰出会员、中国排名前十的富豪卢志强，在泛海控股被强制退市，自己被限制高消费后，还接到了来自老朋友的一记重击：
被民生银行董事会横扫出局。
从民生银行1996年创立，卢志强就是董事，2006年，他又担任了副董事长职务，是看着民生银行长起来的创始人。
而在泛海的资本扩张进程中，民生银行始终是最重要的一块资金来源——民生银行上市后的第七天，泛海就将持有的银行股权质押了。在泛海关键的几场资本硬仗中，民生银行也都扮演过弹药输送的角色。
但高达187.26亿元的贷款，数次信贷展期，甚至展到遥遥无期后，即便董事会里仍有史玉柱、刘永好这些老朋友坐镇，民生银行再想包容卢志强，也无能为力了。
在那次盛大庆典过后，许家印继续着高朋满座的日子。
2018年年终，许家印、杨国强、郁亮和孙宏斌相聚深圳，共贺恒大的新总部落成。
宾主尽欢，唱了KTV后，四个人还约定，以后每年要相聚一次。
两年后，酒还在继续喝，但朋友们的心理距离，已经拉开了。
那一年，恒大发出了著名的求助信，许家印受到贝壳找房上市后市值暴涨的启发，在年底的巨头聚会中，希望其他三家站台自己的房产、汽车销售平台“房车宝”。
房车宝如果成功上市，或将在资金方面为恒大带来更多转圜空间。
但其他三家对此并不感兴趣。
到恒大2.3万亿的债务危机爆发时，即便是许家印最好的朋友们，也都不见了踪影。
早在2021年8月，他的老朋友刘銮雄就开始不顾亏损地甩卖恒大股票，后来还在记者会上抱怨自己无法联系上许家印；曾经和他喝过“交杯酒”，还曾借给恒大200亿的苏宁掌门人张近东，自己也陷入了泥坑；曾经最赏识他的郑裕彤，已经驾鹤西去。
但即便郑裕彤健在，恐怕也无能为力——这早已超过了任何朋友能解决的范围。
更关键的是，在许家印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救助的必要。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话不好听，但却很现实。
或者说，它可以既好听，又现实：商业世界里，永恒的朋友应该建立在永恒的利益之上。
巨人网络CEO刘伟曾经劝告过自己的老板史玉柱：
“你在外面老造成损失，不如来玩游戏，这样少交点朋友。”
起初，史玉柱或许也是不信邪的，但2023年2月，他开始在内部交流会上，有点自我检讨，也有点抱怨朋友了：
“整天胡吃海喝到处去玩，交了100多位男性朋友，一在酒桌上喝酒，就给这个人借钱，给那个人担保，这么一算十几年损失了好多钱。”
史玉柱没有点名，但结合事实来看，给他造成巨大损失的，就包括老朋友卢志强。
2019年，史玉柱为泛海17.6亿元借款提供的担保，最终因为卢志强无法履约，落到了自己头上——2023年10月17日，他因为这笔担保，被法院判决强制执行17亿元。
这已经不是史玉柱第一次被朋友拖下水了。
在2012到2016年，史玉柱玩得最好的朋友是赵薇与黄有龙夫妇，一起喝大酒，一起在法国买酒庄。这份喝酒喝出来的情谊，又是一把江湖烂账——
2021年，史玉柱、赵薇、黄有龙三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了被告栏，起诉他们的则是卢志强旗下的民生信托。
史玉柱非常自豪于自己的诚信，2019年巨人30周年庆典晚会上，他讲了一句话：
“这三十年里，我们不欠任何一家银行的钱，也没有拖欠。”
但这样一个曾经东山再起，拼命还债的诚信标杆，却再次被戴上了不诚信的帽子，而且还是被自己为其两肋插刀的朋友给戴上的。
公司是公司，个人是个人，在那一刻变得分明。
恒大事件后，很多人都在诧异，为什么许家印的大佬朋友们，不再像2008年那样出手相助？
其实，和2008年相比，许家印还是那个许家印，只是时间、时势和时代都已不再选择许家印。
2008年的许家印虽然也很困顿，但他正处在黄金赛道上，风险整体可控，只要顶住压力，就能吃到大把红利，帮他，其实就是帮自己。
但这一次，帮就只能是纯粹的帮，更何况朋友们一个个也都成了泥菩萨。
和许老板有同样处境的，还有曾经的宝能系实控人姚振华。
2015年，姚老板在两个月内动用240亿元，以罕见的大手笔，试图拿下万科控制权，气得王石大呼：
“万科不欢迎野蛮人。”
但240亿，只是小意思。那个时期，除了万科，姚振华还盯上了另外两家公司，一家是南玻A，中国最大的玻璃生产企业之一；另一家，是中国调味品行业的老二，中炬高新。
2016年，他还更进一步，瞄准了大白马股格力电器。这个动作让董明珠在经济论坛上怒斥：“谁破坏实体经济，谁就是千古罪人。”
连证监会也对姚振华的频频举牌看不下去，时任证监会主席甚至喊出了土豪、妖怪和害人精论：
“用来路不正的钱，从门口的野蛮人变成了行业强盗，这是不可以的。”
姚老板“来路不正”的钱，据说很大部分也都是来自于朋友。
据中国基金报的报道，万宝大战期间，时任汕头市领导曾经专门带队，组织了全国30多个城市的潮汕商会会长参观考察宝能总部，并表达了一个态度：
“如果宝能需要资金支持，可以借钱去打这场收购战。”
但随着2021年房地产调控政策的出台，宝能集团同样陷入了流动性危机。
欠薪、债务违约、被经销商围堵，被中炬高新的保安拒之门外……以至于向来心高气傲的姚振华，不得不在央视镜头前承认：
公司遇到了一些流动性困难。
此时，距离万宝大战只过了六年。但那些放话“需要资金尽管开口”的潮商朋友通通消失不见了。
运去英雄不自由，没了朋友的大佬们，只能靠自己。
泛海曾经有三架公务机，两架湾流550、一架650，后来在两年内都出手了；更豪气的恒大至少买过四架飞机，2021年10月卖掉了两架，赶在宽限期结束前还了两笔美元债，随后出手的是一架ACJ330宽体客机，许老板买入时花了16亿。
现在飞机的主人，变成了孙宇晨。
2022年11月，许老板那套接待过威廉王子的豪宅，被建设银行接管了。他在山顶一共有三套豪宅，另外两套在上一年就抵押掉了。
但对负债两万亿的公司来说，不是几架飞机几套房救得了的。
已经很少露面的高瓴资本创始人张磊有句话：做时间的朋友。
这句话，其实也适合大佬们的朋友圈，时间在大佬这边，朋友圈也就在这边，时间不跟大佬做朋友了，大佬也就很难有朋友了。
【参考资料】
[1]《卢志强，“基本称职”》上海证券报[2]《史玉柱等被强制执行17亿》网易新闻客户端[3]《镀金时代》兽楼处[4]《感恩20年，恒大一直在路上》河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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