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时年间，人们经常会说两句话。
怎么败家快？吃喝嫖赌抽。
怎么吃公家饭？杀盗淫妄酒。
说是劝世良言不为过，奈何总有人不信邪，特别是那种久贫乍富的人，非要去试试这些东西，不碰个头破血流不罢休，甚至会弄到自己家破人亡。
所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应该就是这样。
我就见过这样一个人，亲眼看着他从市区两套房、一辆小车、两辆大车、一个油坊，输到一无所有。
1996年，我不到十五岁，决定不再读书上学，这里面有各种原因，不再展开细说。
农村的孩子，既然不上学了，就要想办法找个营生，总不能一直在家里闲坐着，谁家能养得起闲人啊？况且我家庭条件实在是差到超出人们想象，必须要想办法养活自己。
但当时太小了，打工没地方去，后来我姑妈给出主意，说我表哥在山西那边开了个劳保用品店，我可以过去帮着卖东西。
这是个好去处，也是姑妈心疼我，表哥和表嫂毕竟是自己人，对于我这种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来说，简直满足到不行。
我幻想过不上学后的日子，想着到社会上闯出一番名堂。
但第一次出门，就被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
一点都不夸张的说，那是我第一次去市区，也是我第一次见火车和坐火车。
那时候也没人送我，从乡里坐公交车去到市里，再倒一趟公交车到火车站。
我不是空手去的，带着给表哥的一塑料壶家里榨的食用油，还有一尿素袋子花生。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乘坐公交车，找到公交站牌，还以为自己挺聪明，没想到上车才知道坐反了。
这些都是小事，上火车对于我来说才是大事。
因为在家时，我听姑父说火车不好上，弄不好还要跳窗户。
这对于一个第一次出远门，还带着一壶油以及一袋花生的我来说，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事实上，姑父没有骗我，更没有危言耸听。
火车是过路车，停靠时间短，上车的人又特别多，我那小身板，根本别想从车门处挤进去。
幸好靠窗坐着一对情侣，他们帮我接过了花生和油，并且从窗户处把我给拽了上去。
要不然，能不能上去火车都是个未知数！
上了火车，感觉终于可以松口气时，发现装油的塑料壶底破了。
应该是上车时被挤破的，里面装的都是食用油，洒得火车过道里都是。
旁边的人不停叫骂，乘务员厉声训斥。
最后，我把油壶口向下，底向上放到了火车中间过道的一个洗手池上，然后拿着墩布去拖那些洒出来的油渍。
您能想象我当时的难为情吗？
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穿着家里人认为最体面、实际上半土不洋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遍遍去拖那些油。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时，最深的记忆，仿佛永远刻在了脑子中。
可惜的是，我费尽心力保护的这壶油，还是没有能带到表哥家，因为到了下火车时，我发现原本该放在洗手池上的油壶不见了，不知道被谁下车时给拿走了。
扛着一袋花生下火车时，是夜里两点多，不少人喊着让坐出租车，我低着头不敢搭话，因为在家时姑父跟我说过，不要坐，表哥会去接我。
可是，他们非常热情，你低头不搭腔，他们就拉，就拽。
我吓得快哭了时，表哥出现了，顺利把我接到了他家里。
表哥开的说是劳保店，实际上类似于杂货店，锅碗瓢盆都有，他平时还要忙别的事，我过去主要帮着卖东西，外带看着一部公用电话，那也是我第一次见电话。
在当时，那边流行另一种交易方式，那就是换。
比如你拿来一些铝或者铜，按价换走一口锅什么的。
直接卖，赚的是一份钱，换的话，赚的是两份钱。
比如一口锅进价是十块，卖十五，直接卖，赚差价五块。
但如果有人来换，会把他拿来的东西压点价，等于是赚了两份差价。
所以，换赚得比较多，我要干的也不是站着收收钱那么简单，而是天天跟铝或者铜打交道，平时没事了，还得自己拆卸别人拿来的电机之类的。
这并不是叫苦，事实上，我非常满足这样的生活，吃了我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见了形形色色的人，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真正长了见识。
表哥和表嫂晚上不在店里住，我过去后，晚上就在柜台后面打地铺睡，遇到过半夜醉鬼敲门，也遇到过小偷深夜撬锁，还遇到过半夜时假装着急打电话，实际是想抢点东西的团伙。
而这个输光身家的男人，就是我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说是认识有些不恰当，因为我这辈子吃的第一顿火锅，就是人家请的，当然了，看的是表哥的面子。
他是河北大名人，姓魏，我叫他魏叔，当时已经有五十来岁，微胖，大高个，经营着一家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非常巨大的油坊。
人家在市里有两套房子，有小车，有大车，在我心目中，就是个大老板，并且一度成为我的偶像。
因为他原本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别人油坊当学徒好几年，后来自己从老家出来，在这边开了个小磨香油的摊子，多少年经营下来，竟然做到这么大。
他的生意有多好？平时两辆大车就是用来拉芝麻的，有自己放芝麻的仓库。
他不仅仅是卖给别人一点香油那么简单，还跟很多酒店饭店里送，下面的菜市场和县里也批发。
人家不也是穷苦出身吗？人家能慢慢让生活变好，自己肯定也能。
这就是我一度把他当成偶像的原因。
挺和气的一个人，老婆脾气秉性也好，那时候我小身板，他老婆经常开玩笑似的给我买包子，晚上人家要回家时，还时不时给我买一种那边特有的炒米皮吃。
我这辈子运气都不错，遇到了很多人，他们大多帮助过我，人家为什么给我买包子？为什么给我买炒米皮？现在想来，还不是人家看我瘦，可怜我，所以才会买给我吃。
但当时自己哪里懂得？只是单纯觉得这两口子人好，特别是他老婆，这个老板娘比我表嫂都关心我，当时女孩子初来不懂的一些事，都是问她，她也会耐心讲给我听。
这是个非常瘦，而且脸上有块蓝色胎记的女人，短发，特别干练，因为魏叔当年穷，所以才会娶了她这个脸上有胎记的女人，真正的患难夫妻，从一无所有共同拼搏到了什么也不缺。
那时候外出讨生活的人多，我们周边住着不少收废品、下煤矿的人，大多都是河南驻马店人，也算是老乡。
表哥的劳保店生意不错，换来的东西也多，铝多，铜多，就需要跟那些收废品的人打交道，一来二去熟悉后，每到下雨或者闲下来时，他经常跟这些人在一起玩牌九。
这是一种赌博工具，表嫂因为这个天天跟他吵架，那时候表嫂怀孕了，表哥外出时，经常让我去那些地方找，找了几次，我也看会了这种东西，什么天地人鹅，三长四短，几点上道。
我觉得这个东西没意思透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痴迷这个，一翻两瞪眼，钱来回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但直觉上，我认为这个东西挺害人的，要不然，表嫂为什么天天因为这个跟表哥吵架？
有一次，表嫂跟表哥吵架时，表哥说人家魏老板也是天天玩，男人嘛，不干别的，就闲下来时玩一下，没啥大不了。
我那时候才知道，魏叔也赌，但我不相信，因为我看这个人挺稳重的，不像动不动就兴奋得大喊大叫的人。
私下里我问表哥，表哥说是真的，而且魏叔玩得很大。
他跟那些个收废品的在一起玩，人家根本看不上，人家玩的地方，他也不敢下手，不过他跟着魏叔去过，大到让我无法想象。
表嫂是那种面冷心热的人，她不会说什么暖心话，但待我挺好，也给我立了不少规矩，比如晚上不准我偷偷跑出去玩，不准结交那些打工闲逛的男青年啥的。
现在想想，她都是为了我好，一个女孩子，只有成为女人后，才会知道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以及最应该保护的东西是什么，她是在保护我。
她也跟我说过，别看魏叔平时看着挺稳重的一个人，但非常嗜赌，而且玩得大，他们两口子也因为这个经常吵架。
当时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样的心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增加，我也理解了这种心态。
无非是种赌徒心理，而且这是个无底洞，永无止境。
赢了后，还想赢得更多，输了后，就想着要捞回来。
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没有尽头，他们已经享受那种盼着来点时的兴奋刺激，就如同上瘾一般，已经有了依赖症而不自知。
至于他们所说的当大当小，我那时候心里没有个概念，按照我的想法，表哥他们一次输赢几十，就算魏叔玩得大，是表哥的十倍，一次输赢几百，这已经超出了我当时最为放肆的想象。
大概是十一月份的时候，反正当时天下着雪，我早上起来后，把打的地铺卷给收起来塞到柜台下后去门外扫雪。
魏叔老婆站在她家门店前拿着个铁锹铲雪，她家门店大，后面还连带着个大院子，也有工人，这种活根本不用她干，但是她闲不住，受苦过来的人，闲着比干活难受。
我把雪全部堆到了门店前的树下，正准备回屋时，魏叔来了。
他头发蓬乱，脸色铁青，连我跟他打招呼都没搭理，径直走向他老婆。
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过去说了一句话：“收拾收拾走吧。”
他老婆茫然不解，走？走去哪里？
他又说了三个字：“输光了！”
输光了？
我不能理解这三个字，把什么输光了？
岂止是我不能理解？他老婆也不能理解。
他所说的输光了，是把房子、车子、一切都输光了！
我在一边瞠目结舌，根本无法想象，什么样的赌能把这一切都输光？这是玩身家性命呢？
他老婆则是听到了晴天霹雳，傻站在雪地里，死死盯着他看。
确定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吓唬她后，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就像是硬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声音一般，听得人毛骨悚然。
边喊着，她还举起手中的铁锹想要拍魏叔，没能拍下去，她自己就向后躺倒，全身不住痉挛，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喊叫，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嗓子里憋了一口痰。
魏叔真的输光了所有，从那天起，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们两口子，油坊也从那时候就关门了，应该是回了老家。
这件事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刺激，我不能明白，他怎么能输光所有？那可是他跟老婆多半辈子拼下来的家业，他赌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东西来之不易吗？
另外，得赌多大，才能输光所有？要知道，在我眼里，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人，难道输了钱后，还要把房子车子都押上吗？
许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魏叔和他老婆能不能东山再起，毕竟当时都五十来岁的人了，没有了年轻时的心气，又遭受那种打击，应该很难。
随着慢慢长大，我想明白了这件事，魏叔当年百分百被人做了局，别人盯上了他的钱和所有，合起伙来骗他。
当输到一定程度，他已经红了眼，失去理智，想要捞回来，做梦能下一把就翻本。
结果就是，房子、车子、一切都输了进去。
人们常说，十赌九输，其实还有一句话叫十赌九骗，沾上这种东西，败家就在一夜间，它能让你在一夜之间失去一辈子拼搏而来的所有东西。
多少血淋淋的教训，可是仍然有人前赴后继跳进这样的火坑，还是应了那句话，你想赢，就会赌，你去赌，就肯定输。
它轻了能让人倾家荡产，重了能让人家破人亡。
否则，魏叔不是第一个输光所有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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