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摘帽,摘出“后补”真右派

到了7月末,父亲按规定将当月《劳动改造思想汇报》交保卫科。曹科长说:你可以请假探家了。父亲喜出望外,就一纸拟好假条,科长签字画押“同意”,还需呈大队领导审批。

川中矿务局蓬莱钻探大队党委书记马文林,是他每月要去接受训诫谈话主谈者。马一番谈话后提示:“有些事,探家时可去局里谈谈了”批准了假条。

8月上旬他回成都探家。在局党委书记黄凯办公室汇报改造情况和思想认识,黄听罢道“认真学习,深刻检讨,早日摘帽。”暗示着一缕希望。

他又去了老红军、曾经莫逆之交的搭档、局长张忠良处。张说:“会战59年初那会儿,石油部康世恩就问:‘焦怎么样?有没有希望爬起来?’刚接到省里一文件,康又有话了‘让焦出来工作嘛’......”并耳提面命一番“你要抓住时机会”他力主父亲尽快脱离“苦海”。带着人性的温情。

眼前必须做出抉择。他舍弃了假期,马不停蹄赶回蓬莱。

9月1日,他写下《关于恳求党宽恕错误罪行的申请》先交给了监督自己劳动最基层班组的师傅们审阅。说起也怪,自打父亲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监督他的师傅们从未存心为难过自己,有时甚至还以特殊的方式照顾他。

质朴的师傅们说“写的要得,检讨深刻,应该可以了嘛!”。

背后又悄悄议论“川中这几年就是油少气多嘛,人家说呢硬是对哩!”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申请》原件:“一系列罪行中最突出的是凭借与党在当时对四川油气勘探方针的针锋相对...进行敌对性穷凶极恶的攻击...”

即将冲破黑暗的,是一束看似微弱实则夺目的光。他无问是非荣辱,硬扭曲如蛆虫,低头认罪,深恶痛绝地将自己批得罪大恶极,体无完肤。

《申请》需由班、库、站、科、大队层层审阅签署意见。苗科长出差久等未回,被卡科里。他迫不及待,9月4日将《申请》直接交给大队马书记提请先审阅指示并附上说明:“马书记:我写了一份申请,因在等苗...”

马书记是个明白人,说:“放我这里吧。”

接局里电话催促报送焦的相关材料,马当然心中有数,通知过班、库、站、科准备拟定《右派分子劳动改造鉴定意见》。不日《申请》及材料上报到石油局、省工业部、省委。异常通顺。

十几日后的9月下旬,四川省委下达了《关于摘掉极右分子焦益文帽子的批复》超快!

何谓超快?曾经的打右派等批复长达300余天,罕见地从上年冬天等到下年秋天:

1957年12月20日石油局上报了《焦益文右派分子审批表》;

1958年1月17日省委城工委、工业部进行讨论;

1月30日城工委签署意见:“撤销原有职务监督劳动,报请省委批示。”

3月20日局党委L书记迫不及待地口头通知本人“省委将你定为极右分子,监督劳动。”遂专车武装押运送往省属西昌劳改农场;

1958年10月30日《审批表》转回石油局进入本人档案。

以上小黑体是他原始档案中清楚的记载。彼时他已经劳改了半年余。

注意!这里少了必须的、重要的程序——按干部管理权限最为关键的组织程序:省委批示栏?空白一片。

信吗?不寒而栗。假戏真做假亦真!

定右派省委态度不明,摘帽竟荒诞不经予以批复?或拟无罪,四年劳改,只为了“摘帽”提供理由,坐实“原罪”。

原本一个“不实”假右派;摘帽,摘出个“后补”真右派!

他还高兴地对母亲说:“那是四川气田的天然气吹跑了我头上的帽子!”

当然,蒙在鼓里父亲当时不可能知道部省间权力的博弈,自己仅是一颗棋子。

⑥贬谪,他决心放手一搏

更快!一环紧扣一环。《批复》到了局里,父亲即刻“解除”了劳改。

大右派尚未来得及告别他川中的师傅们,石油局马上宣布将其贬谪泸州,已经秒变川南矿务局技术副处长了。是组织的“脱帽加冠”。

1957年父亲曾经笃定“川南盆地初步证实为一天然气区,目标就是找到更多的新气田。”只是在当时“有气不要气”的情况下,气田勘探开发被搁置下来。

四年之后重新拉开了帷幕。现在机会来了,此时川南,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少。

泸州地处长江流域。它东邻重庆,南界贵州、云南,西连宜宾,北接自贡、内江。独占两江黄金水道,是四川水运最发达的港口。大宗货物水运便捷,陆路通道比邻成渝干线,农工商贸物尽其流。可算地利。

江城泸州,长江、沱江交汇于此(来自网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江城泸州,长江、沱江交汇于此(来自网络)

更为重要的是天然气资源丰富。此时一张东起綦江,西至长宁,南及叙永,北达潼南的勘探大网慢慢铺就,区域横跨川南和渝西22个县市、2.2万平方千米的天然气新区。时不我待,可算天时。

去泸州,父亲不以为然贬谪自己的“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四年的卧薪尝胆,让金饭碗出力,让气说话,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这么多人一起施展开发大气田的抱负,追逐梦想,可算人和。

像过河的卒子,不给自己留退路,他决心放手一搏。说服了年迈的祖父母;离别了懂事的儿女;将位于成都春熙路口祖孙三代12口人的大家庭一分为二;动员母亲离开省城带着半个家来到泸州,好让自己心无旁骛,全身心地去专注崭新的事业。

初到泸州的半家人:父亲、母亲及老三、老四、老六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初到泸州的半家人:父亲、母亲及老三、老四、老六

⑦97%,采收率几近极值

技术副处长并非“虚职”。偏偏分配他干上一项不熟的工作:气田开发。

他25岁那年说,“不会可以学!不能成为专家也要成为钻家。”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从前他是地质勘探的侦查兵,摸情况,找油气;现在他是气田开发的排头兵,扩疆土,建气田。企业效益最终体现在天然气的产供销上,产是关键,采气首当其冲。

“勿问天高,要问地厚”“人在井上,心想井下”。

父亲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会一行。就像当年学习地质科学那样,知其然,更要知所以然,任何事物发展变化都有它内在的联系和可循的规律,干事务实是秘诀。

他思忖天然气既然来自于地下,管气田离不开科学。掌握气层的圈闭、构造、厚度、发育程度、流体运移等无一不涉及地质科学,自己照样有用武之地。探明构造、范围、储量远景,直接决定自己今后工作的格局。

川南能承载多大的经济盘子?他回成都邀约几位曾信赖和熟悉的地质家,以叙旧聊天之名,实探讨研判川南远景,其结果让他不禁暗自窃喜,《金饭碗》一文中所描述的路线图越来越明。他自信满满,底气十足。

科学总有相通之处。保产量、延周期、提收率,根据资源储量、地层压力、气层位置、流体分布等具体情况制定科学采气手段,他边学边干,亲力亲为,操盘弄出了采、集、输、供操作规范、管理规章;组建气田技术科、管道建设、采气站队、集输供气等专业队伍,把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气田建设慢慢得心应手。

仅仅两年,川南职工齐心奋斗,新气田不断涌现,产量连续攀升,为当地天然气工业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随着泸天化(二期)工程引领,泸化、泸机、泸钢、长起、长挖、长液...一批大型工业项目也纷纷落户泸州周边,天然气工业化、商业化、民用化扬帆起航。

公交汽车、短途货车顶着大大的气包穿梭于城市乡村;机关、厂矿、居民、餐馆迎来一场的民用化换代;能源需求旺盛,又倒逼着气田开发建设快马加鞭,蒸蒸日上。

上世纪60年代,泸州街头背着天然气包的公交车排成长龙(来自网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上世纪60年代,泸州街头背着天然气包的公交车排成长龙(来自网络

川南改写了无用废物在中国能源的历史地位,父亲觉得天然气的前景无限光明,实现“气化全川”那只是个时间问题。

若干年后,我查到的这张《分布示意图》,才知道它是如此富足、金光灿灿。

川南盆地拥抱在怀里四十余只金饭碗一览无余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川南盆地拥抱在怀里四十余只金饭碗一览无余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不敢妄言他们对气田开发有多么高超的技术水平和理论造诣,但第一代川南气田开发建设的拓荒者们,取得了骄人的业绩。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泸州地方志记载:“川南的产气量一度占全省供气量的一半以上,是云贵川的大化肥企业和民用生活用气主要依靠供给。全省四分之一的化工生产企业,如泸天化等一大批知名化工企业均集聚周边,天然气化工及关联产业产值曾占泸州工业总产值的70%以上...后来总采气量达到了可采储量的97%。”(笔者注:不含页岩气田)

对一般油田而言:采收率在30%—50%,我国大庆油田(1959.3—2023.3)64年来主力油田的采收率达54.8%。对一般气田而言:一个纯天然气田(常规气)采收率一般在60%—80%。

97%,应采尽采,干净利落,川南气田的采收率几近极值!毋容置疑他们是翘楚!

⑧摘帽右派,一律不得恢复党籍

川南气田还盛产一个物种,它盘根错节,深远蛰伏。春天来临时,它会破土而出,肆意疯涨——雨后春笋,势如破竹,茁壮成长。

有长江边小“火炉”之称的泸州,蝉鸣声声,酷暑难耐,热“气”腾腾,那是1963年的夏季。父亲却说“那是个春天”。

川南矿务局正式更名:“泸州气矿”。

川南气田良好的实践,理直“气壮”为气正名,这是四川油气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曾令四川盆地摇摆不定的勘探取向,正式宣告回归以气为主的轨道,风生水起,红红火火。

有人说了他是蒙对了,也有人说他会神机妙算。川中会战的失利是一反证;川南气田的崛起是一自证;一反一正,父亲的右派“事迹”令人刮目相看。

这时,他成为泸州气矿副矿长。

摘帽右派迎来事业转机!“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春风唤不回。”

有“上面”对他的认可,更有班子同事的力挺及和谐干事的氛围。

时任泸州气矿党委书记,正是当年在川中蓬莱钻探大队监督自己劳动改造的马文林,成了他的班长、搭档。在人人自危的文革中,父亲再陷囹圄,既使如此马文林如是证词:

焦益文摘掉帽子后,61年调离到川南矿务局任副处长。我62年被调川南矿务局,63年下半年川南矿务局撤消后,焦益文改任泸州气矿副矿长,我任党委书记,到川南后我对焦益文的使用是比较放手的。

〈1〉认为他对气田管理很专心,熟悉业务。

〈2〉组织能力比较强,工作上是积极的。

〈3〉过去虽是右派,现已摘掉帽子,是领导干部,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他提出一些问题都是同意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两位同事调离川南父亲为班子合影,左二为书记马文林,右一为矿长董金壁。父亲说前面地上的倒影是自己。文革时为避免株连他人,父亲销毁了与所有同事合影,仅幸存此照

马书记的“比较放手”是他可以列席重要的党委扩大会议。“一些问题都是同意的”是指在他的权限内,可以任由他做出决定和行使权力。当时局矿两级还有意让他重新入党。

当时对摘帽右派的政策是:

原来是党员的右派分子,在摘掉帽子以后,一律不得恢复党籍;只有经过一个更长时间的考察,确实具备入党条件的,才可以接受他们重新入党。

他无法释怀:“我有错也不该开除党籍”“自己还年轻,从那里跌倒就要从那里站起来”。让天然气多冒一会儿吧,正义虽会迟到,公道决不会缺席。

“坚持真理,修正错误”认死理的父亲反而不忙不急了,他想行长致远,做时间的朋友。按四川气田如此良好的发展势头,他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让气田说话,让历史说话,最终组织会“甄别”自己,恢复党籍......

两年后,随着第二次四川石油大会战,原本愈发顺遂的春天戛然而止,再陷混沌......

父亲后来之路荆棘载途,泥泞不堪,举步维艰......

作者焦建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作者焦建勇

【作者简介】焦延勇,“油二代”。下过乡插队知青,跑井场石油工人;受益恢复高考,重返得入学堂;南北寻石油,铝盔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