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寅《溪山渔隐图》局部
"莼鲈之思"是著名成语,也是历代文人频繁引用的典故,于是,时不时地,我们就会在诗词里撞到它。
该典故出自《世说新语》:"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两道菜能够构成一个人辞官归乡的动机,那必定是极其美味,自然惹我们好奇。
鲈鱼脍(也写作鲙),是把生鲈鱼肉切成细丝与薄片,拌上香叶和调料,直接生吃。其它鱼也可以做鲙,但鲈鱼鲙属于鱼鲙金字塔的顶尖,其王者地位历久弥坚,拥有着苏轼、黄庭坚等权威人物出具的欢喜证词。
成书于南宋的《事林广记》一书有"鱼鲙"一条,介绍了切鲙的具体手法,然后道是:
"将切鲙取下头尾用白菜同煮作羹,只下细擦姜、盐,候熟,食鲙了,供。出浙西,人谓‘烫脍羹’。食生冷,令人无所伤。汤内添醋尤佳。"
在宋代,有种固定规矩,把切鱼鲙时剁下的头尾与白菜一起煮,调料只有姜末同盐,还可以下点醋,熬成清淡的"烫脍羹",食客吃完鲙之后立刻喝热羹,原汤化原食,抵消冷生鱼肉对肠胃的刺激,让浑身温暖起来。
南宋谈錀《嘉泰吴兴志》则记录,在两宋时期,吴兴(今湖州)人特别爱吃鲙,也特别擅长作鲙,"又有骨淡羹,每斫鲙悉以骨熬羹,味极淡薄,自有真味,食鲙已,各一杯",是把剔掉的鱼骨同头尾熬羹,吃罢鲙后每人喝上一碗。
由上述两例可知,在鱼鲙盛行的年代曾经形成规矩,切鲙时要煮热羹,以便食客餐后喝点热乎的,养胃驱寒,也为了口感享受更圆满。
很多古典文化爱好者没有注意到的是,《齐民要术》里传授了"莼羹"的做法。贾思勰想来是受时代风气影响,十分看重鱼鲙与莼羹,相关介绍很是细致。所以,他在那部宝藏之书里教导了"种莼法",然后又详述了做莼羹法。从该书可知,莼羹并非素菜,一定要用好鱼来煮:"《本草》云……‘杂鳢鱼作羹。’""《食经》曰:‘莼羹;鱼长二寸,唯莼不切。鳢鱼,冷水入莼;白鱼,冷水入莼,沸入鱼。’"不同的鱼还有不同的煮法,积累的经验很丰富。
值得注意的是,《齐民要术》在传授做莼羹的方法时,其名目为"食脍鱼莼羹",即,用做脍的鱼熬莼羹。同条里交代得详细,"芼羹之菜,莼为第一","若无莼者,春中可用芜菁英,秋夏可畦种芮松、芜菁叶,冬用荠叶,以芼之",这就说明,在贾思勰编辑该书的时代,已经形成了一种普遍的做法,那就是吃鱼鲙时一定要喝菜羹,还必须是同一种鱼熬成的菜羹。一年四季,不管什么时候吃鱼鲙,也不管用什么鱼作鲙,都要用同一种鱼熬羹。那款菜羹就是专为吃鱼鲙配套的汤菜,在没有莼菜的情况下,尽可以用其他应季蔬菜,只不过莼菜是最佳选择,别的菜不能比。
《南史》"崔祖思传"里记载了一则事迹,与《齐民要术》互相印证:
"高祖既为齐王,置酒为乐。羹、脍既至,祖思曰:‘此味故为南北所推。’侍中沈文季曰:‘羹、脍吴食,非祖思所解。’祖思曰:‘"炰鳖脍鲤",似非句吴之诗。’文季曰:‘千里莼羹,岂关鲁卫。’帝甚悦,曰:‘莼羹故应还沈。’"
这则记载坐实了一件事:南北朝乃至更早的时期,吃鱼鲙同时一定要喝鱼菜羹,是固定的配置。所以,南齐高祖设宴的时候,宴会中间有一道环节,是鱼鲙与配套的菜羹同时呈上。因此,那场宴会上是"羹、脍既至",在场的人也把羹与鲙连在一起争论。崔祖思族出北方的清河崔氏,称赞说:"鱼鲙与菜羹这种组合的美味,一向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都备受推崇。"不料南方沈氏家族成员的沈文季当场爆发,反驳说:"配鲙的羹同鱼鲙都是吴地的特色美食,过了长江就没有,不是你一个北方粗人能懂的!"显然他输在了没文化,崔祖思有力地反问:"《诗经》里的‘炰鳖脍鲤’,好像不是讲述吴国历史的诗吧!"
从崔祖思的话来看,鱼鲙与鱼菜羹配着吃,是大江南北普遍的规矩。所以,当张翰"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他并非想起了两道不同的美味,而是在思念一套组合美食、一款固定的大餐。打个比方,莼菜羹与鲈鱼鲙,不是像扬州干丝与松鼠鳜鱼那样,是两道不相干的名菜,而是有点类似鸭架汤同北京烤鸭的关系。也就是说,《事林广记》《嘉泰吴兴志》展示的宋代吃鲙规矩,是继承了相当古老的前代食俗,类似的习惯早就存在,很难说最早产生在什么时候,但确实一直延续到了宋人的生活里。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羹、脍既至","羹、脍吴食","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都是羹在前而鲙在后,显示南北朝时的次序与后世不同——在南北朝时,是鱼菜羹与鱼鲙同时上案,大家先喝一碗羹暖暖胃,给胃里打个底,然后再吃又凉又生的鱼肉丝。
《齐民要术》指明,"芼羹之菜,莼为第一",就莼羹而言,一方面,固然可以单独用某种鱼熬羹,只要有鱼同莼菜,随时都可以熬莼羹喝,莼羹可以作为单独一款佳肴去享受;另一方面,则是形成了强大的食俗,那就是做鱼鲙时,最佳选择是配莼菜羹,吃鱼鲙之前喝到的不是别的菜羹,而是莼羹,那才是完美境界。因此,贾思勰在书中标得明确,他所传授的就是"食脍鱼莼羹",用做鲙之鱼煮成、专为配鱼鲙的莼羹。
看了《齐民要术》里的该条菜谱(以下简称"齐谱"),就能明白,何以南朝人要把莼羹提升为文化品格的象征。那道羹无论制作方法、形态与口感,确实与其他菜羹不同。当时,煮菜羹一般要下硬米饭,以便形成稠糊态,但因为莼菜天然附有黏液,所以"齐谱"强调,做莼羹时一定不能下硬米饭,结果就是莼羹与其他菜羹截然不同,成品清亮。另外,一般的菜羹会下葱、咸菜、醋等调味,但《齐民要术》告诉我们,做莼羹绝对不要下那些调料,只用豆豉汁与盐调味:
第一步,先用豆豉煮好豉汁,然后把豉汁单独在一只锅内加热一次,一沸腾就下火,再过滤出豉渣,仔细澄清。其间不要用勺子去捣碾豆豉,那会让豉汁浑浊。澄净的豉汁一定要呈新琥珀色,即透明的黄褐色,如此不仅色泽好看,而且不会有苦味。
第二步,在一锅冷水里同时放入鱼同莼菜,生火煮,加入豉汁与盐,要点是整个过程都不要用勺子搅动,否则鱼同莼都会碎。
第三步,熟羹煮成,再兑入干净的凉水,羹与凉水为十比一的比例,如此的成品"清儁甜美",而且经凉水迅速降温,马上就能喝。
《齐民要术》随即载录了《食经》的做莼羹法,其中有很多技术要点:鱼要切成薄片,大约长三寸、宽二寸到二寸半,以鳢鱼为例,如果鱼比较大,要把鱼身一破为二,然后斜着下刀并横切,鱼片基本就是鱼身横宽的长度。莼菜则不切碎,但要仔细拣择,并用滚水烫一下。如果是用白鱼熬羹,则是冷水下莼菜、水沸后再下鱼。盐也要事先用水浸成盐汁,熬羹时倒入盐汁,以保证羹清而咸味均匀。
显然,在《齐民要术》成书的时代,以及其前后的年月,用切鲙时剁下的头尾熬羹的方法尚未出现,规定的做法是用与鲙同种的鱼熬羹。《齐民要术》在"脍齑"一节后补充:
"脍鱼肉,里长一尺第一好,大则皮厚骨硬,不任食,止可作鲊鱼耳。"
古人对于作鲙之鱼的品质极其讲究,以去掉头尾之后鱼身长一尺为最佳,更大的鱼作鲙不好吃,只能派做其他用途。由此推测,一同买到的鱼,其中不适合做鲙的正好用于熬羹。
《齐民要术》展示的莼羹一如几百年后的烫脍羹、骨淡羹一样,要将鱼与莼的清鲜最大化,羹汤则务求澄净。我们可以根据《齐民要术》所述,想象一下一道南北朝时的莼羹的形态:汤汁透明清亮,全无杂质,因为莼菜天然的胶液而微微黏稠,又带一点豆豉汁经冲淡的琥珀色,汤中是细嫩的莼叶浮沉,间以一片片大块的齐整鱼片。喝一口,莼叶轻滑,鱼肉鲜嫩,汤液温润,只有一点点咸味,但却口感舒服。
需要注意的是,在漫长岁月里,北方曾经一样流行莼羹。据《齐民要术》引古人《诗经》研究,《鲁颂·泮水》中"思乐泮水,言采其茆"的"茆"就是莼菜。另外,《齐民要术》本身也是证据,该书非常重视鱼鲙与莼羹,介绍了人工种莼、食脍鱼莼羹以及鲙齑的做法,但却没提到鲈鱼,这就说明,贾思勰并不清楚江南的相关风气,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该书关于莼菜的一切,都是在传授北方经验。也就是说,历史上,莼菜羹并非"吴食",北地也一样流行,一样重视,北方人与南方人一样,都认为莼菜羹是羹中首选,是伴鲙妙品。
不过,沈文季以千里湖产的莼菜为例,指明了一项事实:长江三角洲一带的莼菜要比北方的莼菜更为美味。所以,《世说新语》表述得精准,"吴中莼菜羹﹑鲈鱼脍"——张翰思念的是故乡的莼菜羹与鲈鱼脍。
洛阳不仅没有张翰家乡那么好吃的莼菜羹,更要命的是,没有鲈鱼,所以在洛阳当官的代价就是休想吃到鲈鱼脍。另外,《齐民要术》报告说,北方的莼菜到了农历七月至十月间便长得太老,无法吃,这就意味着,一入秋天就无法享受莼菜羹了。然而,鲈鱼恰恰是秋天的美食,因此,在张翰的故乡,只有到了秋天才能吃到用鲈鱼煮的莼菜羹,才能吃到鲈鱼莼菜羹与鲈鱼脍配套的季节美食。
所以,《世说新语》是给出了这样的情节:张翰发觉,秋风在洛阳吹起来了,秋天到了,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假如此刻在家乡,我会和亲人好友一起,喝上一碗鲈鱼片同莼菜熬的清羹,然后痛痛快快地吃生鲈鱼切的细丝与薄片。然而,此刻,家乡在千里之外,熟悉的一切都那么遥远,而他处身在陌生的环境里,在一位不大聪明的人手下做官,周围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洛阳似乎早晚会变成灾难的现场。他悟了:我应该在家里而不是在这里,这一切都太荒谬了,我为什么要继续耗在洛阳而不回家?
一如刘义庆暗示,张翰其实是看清了当时危机四伏的局势,找一个避重就轻的借口,迅速抽身。因此,那一典故才在后世引发那么长久的回响,士大夫们凭之表达复杂的感想。不过,一旦厘清吴中莼菜羹与鲈鱼鲙的大致细节,我们多多少少地能够体会张翰在洛阳秋风里瞬间涌起的情感。
作者:孟晖
文:孟晖 图:唐寅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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