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吴非
采访 | 李月
该怎么做自我介绍?本科毕业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我考过研,但没考上;做过销售,业绩不差;我还去苹果工厂的流水线体验过几天,感觉人跟机器没区别。幸好我还有一些热爱,业余时间翻译过一些推理小说。但真正帮助我找到人生之锚的,还是去新西兰打工旅行的那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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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我从一对在环球旅行的夫妻的博客中知道,新西兰有一种打工旅行的签证。一个20岁出头的香港男孩,独自拿着相机和三脚架拍照,一边打工一边玩,就在新西兰待了8个月。看到这条博文,世界在我眼前仿佛放射出新的姿态。我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当时的我,本科毕业后工作好几年了。活到25岁,我感觉,第一次可以处置自己的人生。
怀揣着打工旅行的愿望,我却一直在犹豫。一方面,我在公司就快要升职了,另一方面,上海的房价正在快速上涨,我有买房的打算。2010年的春节,我去北京见朋友。他劝我,等挣到更多的钱后再去新西兰吧。我没有堡垒般的理由,只是本能地对他说,“那不一样,肯定不一样的。”
回到宾馆,当晚我就给老板发了一封辞职信。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召唤,那种冲动强烈到可以让我放下手头的一切。年后,我用两个月时间交接工作。一个台湾主管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要去打工度假?太棒了。我曾经很想去澳洲,可惜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成行,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来不及了。”他希望我去完成他未尽的夙愿。
新西兰打工签证2008年才对中国开放,当时没多少人知道。申请两个月后,我的签证就办好了。这种签证一年发放1000个,开放给18到30岁的年轻人。新西兰政府希望年轻人过去体验生活,顺便提供一些廉价劳动力。当年我申请时,签证官都不熟悉办理流程。几年后,这个签证变得一证难求,甚至有人用机器在网上抢签证,以此获利,一个名额要卖到几万块。
2010年5月11日,我和父母吃了一顿告别午餐,揣着200美元,从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出发了。经过两天两夜的飞行,深更半夜抵达了奥克兰机场,记得街边有一些喝酒的人,而且出乎意料地冷。
抵达第二天,我就把一个行李给弄丢了。我也看到,有些心理比较脆弱的打工旅行者,一周就回国了。忐忑的我,只好通过一些小事找回掌控感。今天去买报纸看招聘广告,明天去邮局办税号,慢慢就在当地建立了社交关系。
说起来有些讽刺。我在国内诸般折腾,只为辞掉工作,转眼在这边,又拼命求职,希望有人施舍一份工作。当时网上找工作的信息不多,中文攻略也少得可怜,只能靠自己摸索。
我用的方法,一是扫街,在马路上看,有没有商店贴了招聘启事,没有的话,我也会敲门进去问他们招不招人;二是求助一些机构,比如人力资源中介;三看报纸;四是找季节性的包工头,他们专门介绍零时工给果园和农场;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在青年旅社向其他的背包客打听。几个渠道铺开了,还是能找到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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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一般旅行,打工旅行更能嵌入当地社会。旅行是一天一个地儿游玩,但一份工作至少得干一个月。打工可以让我更深地进入当地人的生活。和环游世界相比,它更吸引我。
在钱快花光,吃了几天面包后,我找到了在新西兰的第一份工作——去奥波蒂基摘猕猴桃。我现在还能清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每天早上五点多,我们坐在一辆几百块的二手车上,车载音响播着一首藏族音乐,歌词讲的是一个藏族妈妈牵着一匹白马。那是五六月份,南半球的冬季已经来了,我们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沐浴着朝阳,行驶在海边公路上,朝着果园方向前进。
我戴着手套摘桃,早上猕猴桃有很多露水,露水很快就把手套打湿了。手很冷,猕猴桃毛掉进眼睛会很难受,熟练以后,手碰到果子就知道能不能直接吃,这些细节在我的记忆里都很鲜活。
开始时,连老人家都比我摘得快,同伴给我演示,一只手同时摘3个猕猴桃,双手一伸摘6个猕猴桃,我很快掌握了技巧。下午两三点,太阳非常毒辣,我汗流浃背、肩膀被果篮勒得生疼,一天下来累得半死,回到家里什么也不想干。本来我还和出版社签了翻译合同,我对自己说,白天打工,晚上翻译,做不到是猪。但摘了一天猕猴桃,我觉得还是做猪幸福。
因为季节原因,摘猕猴桃只干了不到一个月,而我身体很快出了毛病。因为猕猴桃树很矮,人得半蹲着摘,我比较高,这个姿势全身哪儿都不舒服。我生平第一次体验了痔疮的滋味。在累并快乐中,第一份工作随着果子摘完结束了。
6月,新西兰的冬天到了。摘猕猴桃同伴告诉我们,这季节,最赚钱的农场工要来了。冬季剪枝,三个月可以赚两万新西兰元。但剪枝比摘猕猴桃还要辛苦,6月份是最冷的时候,每天清早5点就要起来。大剪刀很冰,一直用同一个姿势,就会关节肿胀,手一直处于僵直状态。
我每天大约工作10个小时,干得越多赚得越多。中国人都比较勤劳,我也不好意思偷懒。我发现,中国背包客首先要考虑的是不饿死,在这个基础上再去体验世界。西方背包客则不同:先去玩,钱花完了再找工作。
当时的我几乎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开车从葡萄园到最近的一个村子,都要一个小时。周围没有任何人,我们过上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虽然身体很辛苦,但那种生活状态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整个辽阔天地都属于我。每天早上,葡萄园里、远处的山间会有薄薄的雾,园里有很多兔子洞。一些兔子出来了,傻傻地站在那,人走过去,它就钻进洞里。山谷之间经常能看到彩虹,累了的话我们就席地而坐,饿了就回宿舍,做点自己想吃的东西。总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彻底融入天地之中。
葡萄园的工作结束以后,我们四个人形成了一个小团体,相互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什么人事关系。大家萍水相逢,之后就要流落四方。我们努力工作,也经常说笑,他们会说几个关键词,我就给他们编故事。我能一连讲几个小时,在这些瞬间,我也模糊地确认了自己讲故事的天赋。
回顾过往的生活,我发现,葡萄园这样的经历,在人生当中其实不多。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场景还是如此鲜活。在那些闪亮的瞬间,我仿佛找到了某种永恒。如果这样的片段在人生中能多一些,应该会更幸福吧。
我认为,人心里应该有一个“锚”,这个锚能让我们在人生的风浪中,面对变化的世界时,能够保持稳定。它最好不要依赖于外界,同时还有指向的功能。而大自然作为一种外部的辅助,能让我们保持好的状态,去寻找这个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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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打工旅行,一边写推理小说,参加征文比赛。因为在旅行中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我开始意识到,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
我最早在磨房、自己的博客和豆瓣上写旅行经历,后来集结成《打工旅行:一年实现一个梦》。这本书出版后,有一些旅游媒体找我做采访,我也开始给马蜂窝写专栏。
2014年我第二次辞职。当时,我在马蜂窝的编辑去了《孤独星球》,那时“孤独星球”进入中国的时间很短,编辑朋友问我有没有兴趣。我一口就答应了。毕竟,《孤独星球》是旅行者心中的“圣经”。
《孤独星球》指南的撰写,要求作者实地走访目的地,获得第一手资料,确保真实生动。一个人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出发前我们把调研大纲发给编辑,大家讨论调研路线上的各个点,每个点要调研什么POI(信息点)。
大纲确认后,我基本上就知道自己每天的行动计划。和打工旅行不一样,这种工作的纪律性比较强。我们有时要给读者推荐三档宾馆:奢侈、舒适和预算有限的。所以,有时候我一天得去好几个宾馆,但又不能住,只能用一些话术技巧,编理由让对方带我去看房间。比如自称是旅行社老板,想开发产品,看看这边硬件设施怎么样。所以,《孤独星球》的作者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可以玩得很开心,也会被人拒绝。
和打工旅行一样,《孤独星球》的工作对深入当地是有要求的,因为只有深入才能获得真实有效的信息。
2014年8月,我去巴丹吉林沙漠调研。和另外一位负责内蒙调研的作者约好,我们在阿拉善右旗汇合,一起过去。我们专门提前联系了一位住在沙漠里的本地司机,他开车带我们进入沙漠深处。
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这位司机甚至能叫出每一座沙山的名字。随着越野车的行进,他如数家珍地带我们前往一个又一个海子。在一个咸水湖旁,他说,人下去后,不会沉。我想机会难得,一定要体验一下。周围全是金色的沙漠,头顶着蓝天,在这样海子里,我们就躺在水面上。
巴丹吉林沙漠的海子都不算大。我们爬上沙山,从高处往下看,一个海子就像一只眼睛。那位司机的微信名叫“苍天的微笑”,开始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爬上沙山后,我就明白了,沙漠群峰一直被风吹着,形成了连绵而柔和的线条,就像人微笑时的嘴唇。
下午我们去司机家做客,他用家里种的果树结出的果子招待我们。沙漠昼夜温差大,果子特别甜。晚上,我和同事,加上两位拼车的背包客,一起在蒙古包外唱歌、跳舞。沙漠的夜特别冷,因为开心和开怀,我们喝了不少酒,那一晚的星空特别漂亮。
在这样的旅途中,我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当时国内自由行不像今天这么便捷,资讯也不发达,旅行者还没有大量涌过去。而且,当地人对外面的世界也有好奇心,他们有倾诉的欲望,很想把当地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
一个地方的毛细血管中可能承载着一段厚重的往事。一次云南调研,我们的作者从一个宾馆看门人那里了解到,宾馆地下有一个地道,是一场战争留下的。一般的自驾旅行者,可能就直接路过了,根本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中国过去30年发展太快了,宏大的话语淹没了一切,但有一些声音值得保留下来。我们一步一步地走进这些角落,记录下一些细节,甚至可以说有一定的历史意义。
不过,我为《孤独星球》只工作了四年多。智能手机日益普及,社交媒体越来越发达,算法推荐逐渐抹平了真实世界的多样性。《孤独星球》在旅行市场也越来越边缘化。很多人以为《孤独星球》中国是今年才关闭的。我了解的情况是,团队早就没人了。只是到了最近才发出“good bye”的消息。
就旅行来说,《孤独星球》也不是包治百病的,只是帮读者缩短独自探索一个陌生的目的地的阵痛期,可以比较平滑地过渡到一个在地人的状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和节奏去探索新的地方。它不像现在这种的文化——人们被惯着去获得高浓度的美食。不过,人不能天天都吃山珍海味,或许某一天大家又返璞归真——抵制社交媒体,抵制智能手机。物极必反,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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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旅行,推理是我人生的另一条线。
从小我就喜欢看推理小说,后来在复旦和几位爱好者一起发起了一个全国性的比赛。大家天天聊推理、写小说。我深深感到,推理小说是一种能激发原始好奇心的类型文学。我一直比较晚熟,在复旦大学的四年,我的精神生活有三大支柱:游戏、恋爱、小说,本专业物理学我是真不感兴趣。
从2008年开始,国内开始成系统地引进国外推理小说。当时引进国内出版社的编辑还不太了解这种类型的小说。我们这些资深爱好者成了一股重要的内容产出力量,开始帮助出版社找选题、联系作家、洽谈版权。我还利用工作之外的时间翻译推理小说。
从新西兰回来后,我回到过原来的行业,也在《孤独星球》写过指南。这其实是一种对于人生多样性的尝试。2017年,我去了一家文化公司做主编,这也是一份文字工作。不过,因为撰写的内容非我所长,我后来还是从文化公司辞职了。于是,我就有机会写推理小说了。
我的第一本推理小说的编辑正是《打工旅行》一书的编辑。我们认识七年后,她想做一本中国的《S.忒修斯之船》,于是又联系上了我。当时种下的因,终于结出了果。
我受日本作家岛田庄司影响比较大,在设谜和解谜的技巧中,他会特别强调前者。欧美推理小说的谜面往往中规中矩,案件一般发生在百货大楼、医院、飞机、豪宅里,而岛田庄司的案件可以发生在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有恐龙生活的世界末日、一颗橘子树上。这种反常识的案发舞台,在岛田庄司笔下非常可信和生动,最后随着案件的推进,真相揭晓,你会发现,原来它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一个案件。
他的作品带有某种诗意的幻想,这与在旅行中寻找的浪漫是共通的。我是一个理科生,又吃浪漫主义的那一套。推理小说满足了我这两方面的偏好,它能把浪漫拉回日常。
我的第一本书《胜者出局》写了五个月,出版社希望形式感强一点,所以我设计了收银小票、指纹、照片等许多实物线索,让读者可以介入到故事情节中,和侦探一起探案。整个设计就花了三、四个月时间。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体会到了作为创作者的至高无上的快乐,即心流体验——工作一整夜,完全不感到疲惫,然后发现天亮了。同时,作品的出版也让我感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支持,我觉得吾道不孤。
对我来说,这是打工旅行之后又一个闪光之年。每一天都充满着力量,我渴望赶紧开始工作。积攒了这么多年对于推理的热情,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
本格推理,可以完全不考虑人物的塑造,人物只是案件推进的工具。他们可以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爱恨情仇,可以被替换为ABCD字母。我想让读者觉得,这是一个设计得很精巧的谜题。高中生、大学生很喜欢看这类小说,他们涉世未深,更容易被小说智性的愉悦感俘获。
近几年,随着年岁渐长,关于生命我有更多感触。比如父母年纪大了,经常带老人跑医院,朋友们的孩子长大了,有各自的教育问题。随着生命阶段的不同,我们关注的话题也不一样。我不想用小说把自己放在真空里。是不是可以尝试把小说作为一种关联现实世界的工具,进而帮助治愈自己?
推理小说是一种智力游戏,读者会感受到一种被骗的爽感。但这和我们的生活现实没有直接关系,而有关系的部分是:坏人得到了惩罚,正义得到了彰显,是人性的黑暗与光明被剖析。所以,推理小说里的现实主义可以让这种文学变得更接地气。我想在这条有地气的路上探索一下,我不满足于单纯地娱乐读者。每一个表达者都应该思考如何承担一份社会责任。
——完——
本文作者李月,一位李沧东影迷、一个大自然信徒。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by Reinhold Divitsch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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