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贺全胜谢小婉实习生罗银芳
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贺全胜
一条河涌,贯穿广州市海珠区大塘村。站在河涌的一座桥上,放眼望去,简朴的居民楼鳞次栉比,缀满村中,在能望到的尽处,广州塔及珠江新城东西两塔赫然耸出,由低矮到高挺,由错杂到齐整,这座城市正以独特的视角铺陈开来。
大塘村,是城中村,不少外来务工人员选择在此落脚,大大小小的纺织加工作坊密布村中,这里距离广州塔直径约3公里,村的旧与城的新,两种别样的喧闹,同样被容有在最繁华的地段上,共同构成一面真实的广州。
招工桥上
20世纪90年代,广州中大布匹市场开始成型,邻近的大塘村因为租金便宜、就业机会多,吸引了大量外来的打工人于此谋生,逐渐有了“制衣村”的称号。
大塘村河道上不只一座桥,桥身上刻有“大塘涌”的一座,因招工的找工的多聚于此,被约定俗成称为“招工桥”。站在该桥上,便能看到前文所述景象,它也因此成为知名“网红桥”,不时能看到摄影爱好者前来拍照打卡。
早上9点,招工桥已有不少人。桥头桥尾,妇女们三两成群聚一块,桥上两侧,汉子们蹲坐抽闷烟,他们都在等一个工作机会。大塘村中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纺织作坊,每天都需要大量人手,工资日结,多劳多得,自由灵活有得赚,于是每当老板们带着招工牌和样衣出现时,在招工桥等候的工人们就会围聚过去,根据样衣的难度和单价进行一番讨价还价,合适即刻就走,钻进村中某处,开始一天的劳作。
穿梭游走于招工桥及两侧,“尾部”“四线”“打边”“电剪”……商讨热火朝天,而这样的暗语在外行人听来,如同天书,这些均是制衣行业中的工序,在此刻,一道工序就成了一个工种,主雇各取所长。其中剪线、成品打包等工作不需要有太高的技术要求,但因工钱较低、相对枯燥而竞争性不高,所以受到中年妇女们青睐,今年52岁的程娟就是其中之一。
“有的人做得快,有的人做得慢,眼尖手快的话,一天可以挣到两三百块钱。”程娟解释道,她其实也不喜欢剪线,但她喜欢这种有活就干、想休假就休假的工作模式。做日结工看似自由,但也不轻松,“干这行得能吃苦”,几乎所有制衣工人都会提到这句话,大多数制衣作坊是“计件”算工资,每件单价几分钱到几块钱不等,以现在的淡季行情,大多单价不高。为了拿到可观的工资,工人们一早就在机床前埋头苦干,碰上货量多或是急需赶工的时候,常常忙到错过饭点,收工往往已近凌晨。囫囵睡过一觉,第二天的工作就又开始了。
但程娟闲不下来:“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在家里面玩也不是个事。”去年她离开湖北老家来到大塘村,手机里多了几个招工群,她会留意群里工头们发布的招工信息,“哪个工厂缺人,你就插进去”。上午干完一批活,下午她还是会到招工桥边等,“群里发的比较便宜,我来这边看看行情”。
在招工桥,工人们唠家常、聊工价,很少有人去讨论不远处的广州塔。“他们说这里走路半小时就可以到广州塔,但我没去过。我不爱出去玩,干完活就睡觉,睡完觉就干活。”对程娟来说,招工桥从来不是观景台。为找一份工,招工桥上日夜候,晚上7点半,还有工人在等着上夜班。
从招工桥上下来,沿着河涌一路走。两侧道路并不宽敞,商铺次第排开,还有流动摊贩挑地儿开张,满载货物的小三轮车见缝插针,极快穿行,行走时要提神,一不小心阻了道,便会听到“让一让”的吆喝,这里的工作节奏不比远处的高楼大厦慢上多少,但市井的生活气息多上许多。譬如河道边的角落里,添几张凳子,支张小桌摆满竹罐,只需支付15块钱,大块的粗布一拉上,即能当场拔罐,就地按肩,解除一日疲劳。
两处风景
招工桥不长,但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安全起见,主雇双方也会挪步到附近的桥南新街。从招工桥到招工街,最热闹时,一条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电瓶车、招工牌和样衣是作坊老板们的标配,“做一件好多钱咯?”是制衣工人们最常挂在嘴边的发问。
跟着一拍即合的主雇们,由主街走进小巷,七扭八拐的路,无限挨近的握手楼,从穿横的电线下经过,踩过几处积水,便可到达今日的工作地点。作坊密布在大塘村中,楼下制衣、楼上住人,这样的配置很是常见,不大的面积里,摆上两张机床,即成作坊,周围堆着等待加工的半成品,险些无处落脚,工人一来,便可埋头开干,随着机器轰鸣声,身侧的成衣越堆越高。
刚从云南老家来大塘村时,陈丽常迷路,还记得有天下着小雨,她在大塘村的小路里绕了又绕,越走越逼仄,面对这座陌生的城市,也不敢开口问人。如今,她已能够游刃有余辨清错综复杂的巷路,对作坊的分布了如指掌,初来是普通女工,如今43岁的她已成为两间作坊的老板。“那个时候听老乡说,这里遍地都是金子。”陈丽回忆道,最忙时她就睡在衣服上,睡醒就上工,“来了之后才知道,捡金子也没那么容易,但广州包容性高,对我们外来人也很好,只要你努力做事,就会有收获。”即使现在行情不景气,不少作坊关的关、搬的搬,但陈丽相信还有机会:“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呢!”
中午1点时,罗斌终于迎来一天中的放松时刻,他瘫坐在被各种棉线样品包围的小塑料板凳上,双手揉着干涩的眼睛:“从早上五点开工到现在,没有停下来过,好在下午不用赶工能睡下懒觉,但晚上还要再去拉单。”连续三周,他都是这样连轴转。
“我16岁的时候来到广州,在广州生活了25年,人到中年,在广州生活的时间比我在老家生活的时间还长。”罗斌提到,现在不用像年轻时那样,去挨家挨户找厂子自荐家里的棉纱,近几年电商兴起,基本上都是坐在家里,订单自动找上门。“做这一行也很讲究运气,大部分时候的订单都比较稳定,小活不断。但如果机遇好遇到一个大客户,订单一下爆了,我们就需要再去招工桥那里拉人,有钱一起赚嘛。”
临近晚上11点,桥南新街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热闹,甚而一些小摊此时才支开,这让此时才下晚班的李方觉得也没那么孤单。
95后的李方毕业后就职于珠江新城附近一家公司,找到工作后他骑着电瓶车在公司附近找了又找,最终租了大塘村的房子。“刚毕业没什么钱,在广州这样的地段,能一两千块租下房子,虽然条件没那么好,但能留下来,我已经很满足了。”刚搬来时,他对街上的招工景象颇为好奇,周末还曾到招工桥上看热闹,看得多了便习以为常,偶尔被制衣作坊的机器声吵醒时,还有些不耐烦。“翻了身一想,又觉得人家也不容易”。
每天早上,李方走出招工街,搭上地铁,往广州塔的方向,去到高楼大厦里工作,而制衣工人们走到招工街,又散到四周的街巷中,在大小作坊工厂中同样辛勤。
相隔不到三公里的两处地方,不同的生活在上演,“我看网上有些评论说在招工桥那里看,都分不清哪里才是真实的广州。”李方说道,“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广州,都是生活。”
家乡味道
在大塘村,湖北老乡比广州本地人更多见,因而大塘村也被戏称为“湖北村”,在桥南新街,耳听有湖北方言,眼见有湖北美食,与广州的本土风情交织融合。李方在大塘村住了几年,自述最大的改变,是从广东胃变成湖北胃,一年不知吃了多少碗热干面。
“汉三镇,湖北小吃”摊的摊主姜姐,正在准备她的生意。在面粉中添完碱水,要不断地揉,才能使得面条具有韧性和弹性,吃起来更有嚼劲,她手上不停:“周围制衣厂大多会在傍晚前结束当天订单,这时候工人们陆续出来吃晚饭,如果有上夜班会在八九点前来吃夜宵。”她要快点把今天的面准备好。
“恁呐七了吗?”
如果路过的客人听到后没有反应,天门老乡馆的老板娘陈姐便会立马切换到普通话问候:“你吃了吗,要不来我家尝尝?”
这家从2008年就开张的正宗湖北菜餐馆,十余年里逐渐做出了名气,据说有很多湖北老乡慕名从其他珠三角城市赶来寻家乡味道。松滋鸡、泥蒿炒腊肉、酸辣藕丁、腊鸭火锅……菜单“热销榜”都是一些常见的湖北菜。
面对操着普通话或粤语首次来品尝湖北菜的顾客,陈姐都会反复强调湖北菜口味有点偏酸与重油盐,“鸡的味道跟广东这边不一样,是从老家‘进口’的。”
每天上午7点,陈姐都会步行到1公里外的上涌菜市场去买菜,只有那里才能买到正宗的家乡蔬菜食品。她解释道:“那边也都是我们湖北老乡开的市场,有人专门往返广州和天门运输,凌晨到了广州后,我们早上去买就比较新鲜。特别是一些菜广州这边没有,比如荆州柴鸡,还有湖北特色的野芹菜、泥蒿等等。”
人在他乡漂泊,坚持买家乡的菜,是否真能吃到家乡的味道?面对这个问题,陈姐也有点犹豫:“应该差不多吧,我出来太久了,对老家吃饭的记忆有点模糊了。”
顺着指点,来到上涌菜市场,据一位湖北摊主说,他们卖得最好的是野芹菜。这是一种湖北特色蔬菜,吃的时候略微有点苦涩,但如果能吃习惯,会有一丝清凉的口感,回味出些许甘甜。
无数异乡人怀揣着梦想和热情,为这座城市所容有,又构筑这座城市,不管记不记得味道,故乡的菜端上来时已经不重要了,先夹一筷入口,放下筷子后,又继续生活去了。
(文中采访对象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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