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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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 希

发表于《广州文艺》二〇二二年第二期的中篇小说《淞沪旧事》,是禹风的长篇小说《大裁缝》中的一个片段,故事时间被设置在淞沪会战之后。这是“一鲸落,万物生”的一段时间,有春风吹又生的繁华与富贵,也有战争噩梦后的喟叹与忧愤。这是一座城市在历史激荡中的片刻安稳,个体的命运亦随之铺展生发。

动荡中的命运图景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上海滩是令冒险家向往的乐园,也是当时中国最具现代色彩的都市,工商业的种种传奇在这里诞生。服装是《淞沪旧事》的主题意象,这篇小说的结构,也与制衣工序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宏观的历史事件仿如布料,是故事的背景、土壤和根基;家族史、个体命运,则是针线、纽扣与饰品。通过精密的裁制与缝合、交错与重叠,成就了一份独特的城市记忆。

《淞沪旧事》首先讲述沪上弄潮儿——乔家的家族发展史与个体的命运抉择。奉化乔家西服企业发展到第三代,已经在上海声名远扬。乔新吾和乔百祥兄弟俩血脉同源,在面对动荡不安又错综复杂的历史现实时,因各自的追求走向了迥然不同的道路,又因同样的家国情怀,以不同的方式践行着大时代中的匹夫之责。乔家各人的境遇变化,成为小说叙事的基本动力。乔百祥的实体洋装店不断扩张经营,谋求行业升级的过程是近现代商业经济发展的缩影,乔新吾的革命抉择则紧密联系起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他与乔百祥同样敏锐,但他更关注的并非一座城市、一种行业和一个家族的命运。乔新吾的视野和格局,加上青春热血,注定要做出非同凡响的革命事业。与被动应对历史浪潮的其他人不同,乔新吾身上有更多革命党人的特质。他主动投身其中,很早就关注着共产党的发展,虽然有了家庭,但时刻做好了为革命事业牺牲自我的准备。这种英雄主义,也是小说传奇性的体现。在《淞沪旧事》中,家族企业的传奇史和市井生活巧妙融合,商海酣战与饮食男女彼此辉映。在奔涌的时代洪流中,它呈现个体命运的跌宕浮沉,使苍白的历史有了细节与温度。

《淞沪旧事》的第二层叙事,是城市的现代化历程。小说开场,一九三二年,淞沪会战的炮声刚刚平息,上海的繁荣从废墟里萌发而出:“闸北炸烂的里弄重建了簇新民居,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仿佛受鲜血营养,上演每次战争后投资发大财的老套路,迎来金银河流和更多华楼丽厦的设计师建筑商。”城市,提供了能接纳各方有志之士、富豪商贾的土壤。也得益于此,乔家才可以精准地感知到涌动而来的复兴浪潮,抓住商业发展的时机。小说所选取的服饰制造业,兼具经济与文化的双重属性。“羞辱与荣耀,身份与混同,时运与停滞,贸易与争战,兴旺与死亡……乔百祥觉得:这一切对立景象之间,无非只差一套精工裁剪、能陪着人抛头露面的好西服。”服装不仅是蔽体之物,更是一种文化符号,是一个民族、一座城市审美观念与现代文明的表征。服装的风格进化,与城市在审美与文明方面的衍变,是一致的。

乔家与浙地大户、上海滩银行家的女儿姚远纶的婚礼,是极具代表性的沪上名门的结合。乔百祥与姚远纶的结合,与其说是出于深厚的感情,不如说是建立在各自的商业期许和规划上的一次联姻。在他们的计划下,如日中天的恒必祥洋服店有了银行家资金的加持,将可以实现从传统裁缝业到现代服装工业规模化的彻底转变,在复又夜夜笙歌的大上海书写辉煌的商业奇迹,用极致的布料和最精湛的手艺来诠释城市的时尚潮流。资本积累和发展的自觉,正是中国城市探索现代化历程的模式,商业帝国的塑造过程深刻影响着都市人的思想和认知,从而加速城市向现代化转型。认知的变化和个人的成长,在原本养尊处优的姚远纶身上最有代表性。她原本只关注自家生意发展,后来逐渐对自己的身份、所应肩负的责任有了清醒的认知。“她直接去了法租界新吾家,约繁玲一起到收容难民的大世界去看有什么可以帮忙。”女性从弄堂里的闺房走进复杂多变的商业社会,再主动参与到更宏阔的历史事件中,是城市现代文明影响下个体成长的例证。

《淞沪旧事》的最后一层叙事,是由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准确的线性时空构成的。这是无处不在的一条现实主义情节线。创作者试图再现二十世纪上半叶处于社会变革中的上海,有意识地通过勾画现实场景和历史细节,真实记录和讲述时代浪潮中一个洋服家族的传奇历程。

沪上风情的精心演绎

没有什么比服饰更能突出一座城市的风情了。服饰风格的差异,能微妙地反映出一座城市的经济文化特质。《淞沪旧事》中,乔家对服饰文化的深刻理解也是对上海民俗和都市风格的理解。这个时期的中国处于新旧交替、社会剧烈震荡之中,传统服饰与新派服饰并存。因上海的独特经济地位,服饰风格脱颖而出,呈现中西合璧、求新求变的鲜明个性。在《淞沪旧事》的开篇,姚远纶看到孔繁玲身上较为传统保守的北方旗袍,立刻想要给她定制一套“流行大开叉,开叉高到大腿根,走路只见一条条白腿”的上海旗袍。这是独属于大都市女性的大胆与自信,是作为当时中国时尚引领者的骄傲。此外,不同款式的服饰出现在不同的场景中,对应着外国大班、买办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工人市民等各阶层人物,让特定历史时期的人间百态具象化、生动化,是炮火硝烟中一抹永恒的亮色。在当时的中国,只有上海有如此丰富生动的、令人惊叹的服饰文化。

城市的人文特色也体现为生活方式的集合。丰富多彩的市井生活,营造出馥郁的都市气息。在相对宏大的叙事之下,《淞沪旧事》写出了上海最为人称道和向往的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建构出独特的城市面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大上海,风情是开不完的派对、灯红酒绿的舞厅、大明星的电影、定制的发型和服饰……是一种渗透进生活方方面面的精致,并逐渐演变成上海人生活的一种常态。上海名媛姚远纶成为生动的沪上风情演绎者。做旗袍,品咖啡,看电影……都是姚远纶习以为常的生活内容。

上海的风情之所以能流传不息,源于它绝不是一种表象。在《淞沪旧事》中,禹风试图挖掘出沪上风情更核心的精神本质,所以花了不少的笔墨来描写姚远纶的性格,从她与孔繁玲截然不同的选择与观念来突出这份独特的魅力。《淞沪旧事》常从孔繁玲的视角来凸显这种差异。姚远纶盛大的婚礼令孔繁玲担心不已,此时,年纪轻轻的姚远纶展现了一个大都市名媛的气场。她梳着头发笑说:“我倒觉得万一这么热闹也是好事,反正,我希望我的婚礼越热闹越好,叫大家牢牢地记住;将来我一出面,大家就晓得我来了。”同样是名门小姐,孔繁玲深受北方传统教化,性格谨慎,温和顺从。与之相比,姚远纶则浸润于上海开放的营商环境,独立自主,活泼大气,不惮于展露自己的欲望与目标,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劲头”。在对待情感上,姚远纶更有超越同时代女性的自主,她“不会像繁玲的态度总依照着新吾,她显得很有主见,不怎么考虑百祥”。繁玲曾感叹,姚远纶娇小玲珑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强大的心脏。——上海人的骄傲与强韧。哪怕像女性居于弄堂深处,依然心系世界,包容进取,不管做什么皆要做出声响,做出影响。城市的历史、文明和繁荣塑造了大众心理,而在这种养分充足的土壤中成长的上海市民,又以自己的精神力量回馈、反哺这座城市。这或许就是一种能穿透时空,不断传承下来的文化基因,一种令人为之赞叹的城市性格与魅力。

除此之外,《淞沪旧事》密集地描绘了诸多极具辨识度的城市地标,在人物对话上保留了上海方言魅力。它将沪语和普通话融合,既能满足叙事的流畅,又能通过独具特色的话语风格写出地域特色,增强了读者理解和揣摩上海风情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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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希: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写小说、散文、评论等。作品散见于《粤海风》《红岩》《全国新书目》等刊。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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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人世间》 中国青年出版社 梁晓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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