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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

这是一句真话。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理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来的。然而这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年纪六岁七岁时节,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个最无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个逼窄的天地,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

大六月里与一些同街比邻的小孩子,把书篮用草标各作下了一个记号,搁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洒着手与他们到城外去,钻入高可及身的禾林里,捕捉禾穗上的蚱蜢,虽肩背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

耳朵中只听到各处蚱蜢振翅的声音,全个心思只顾去追逐那种绿色黄色跳跃灵便的小生物。

到后看所得来的东西已尽够一顿午餐了,才到河边去洗濯,拾些干草枯枝,用野火来烧烤蚱蜢,把这些东西当饭吃。

直到这些小生物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了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崖坎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那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时正在绿油油禾田中活动,有时正泡在水里。

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

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便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

所捉的鱼逃了,所有的衣湿了,河面溜走的水蛇、钉固在大腿上的蚂蟥、碾坊里的母黄狗、挂在转动不已大水车上起花的人肠子……

因为雨,制止了我身体的活动,心中便把一切看见的经过的全记忆温习起来了。

也是同样的逃学,有时阴雨天气,不能向河边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庙里去,在庙前庙后树林或竹林里,爬上了这一株,到上面玩玩后,又溜下来爬另外一株。

若爬的是竹子,则在上面摇荡一会,爬的是树木,则看看上面有无鸟巢或啄木鸟孵卵的孔穴。

雨落大了,再不能作这种游戏时,就坐在楠木树下或庙门前石阶上看雨。既还不是回家的时候,一面看雨一面自然就需要温习那些过去的经验,这个日子才能发遣开去。

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在这时节想到一切好处也必想到一切坏处。那么大的雨,回家去说不定还得全身弄湿,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再想了。

我于是走到庙廊下去为作丝线的人牵丝线,为制棕绳的人摇绳车。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这种工人作工,而且这种工人照例又还是我很熟悉的人。

也就因为这种雨,无从掩饰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时,我便更容易被罚跪在仓屋中。在那间空洞寂寞的仓屋里,听着外面檐溜滴沥声,我的想象力却更有了一种很好的训练机会。

我得用回想和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饮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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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分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

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

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

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面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于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

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一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作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的在这人世中过着日子!

再过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笔,居然已经能够尽我自由运用了。

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

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

再过五年后,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边既那么宽广无涯无际,我对于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

海边既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