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靖越
在人人都说自己喜欢“发疯”的年代,西南人民的精神状态,仍然领先全国。
他们吃最重口的菜,尝最“癫”的菌,笑最烂的梗,唱最土的山歌。他们的言行仿佛生来就是为“让瞳孔地震”“前方高能”“已读乱回”和“大脑宕机”而生。在本地交通节目上的几个露面,就能让节目效果完爆“味精加满”的综艺笑料;几句动感的山歌,就能让你知道“捏一把大胯”和“捂一捂脚”是多么直白的民间叙事诗。
这里的叠词、儿化音以及方言韵脚,能跟美国西海岸的说唱相提并论,脑回路要比喀斯特地貌洞穴下的暗河还要深邃。西南人民从来都是“歇斯底里型哲学家”、奇幻生活的体验派老戏骨,也是时刻可以表演行为艺术的抽象艺术家。
他们领先的精神状态里,有“人味”“土味”和“癫味”,唯独没有“班味”,所以这里让全国人民趋之若鹜:春熙路上的各色人等,解放碑前的水泄不通,滇池海埂大坝上的海鸥愧对“迁徙”之名,在游客面前低下头来。
从西南联大在后方的迂回、“超级女声”的“最大储备地”,再到川渝在说唱界举起大旗、“抽象”和“迪士尼”霸屏网络,西南陡峭的海拔差和地域文化,酝酿出一种乐观。从李白在三峡如释重负、咏叹人生开始,“西南”就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方位。它是极富磁场的引力点,亦是中国人出走、避世和进行心灵之旅的指针。
一个新的“西南”正在形成,这也意味着中国人的“心天地”正在发生变化。
正在形成的“新西南”
当下的西南正在发生变化,变得令人目眩神迷。我们尚不清楚它的全貌,只是可能在很早就耳闻它的文化啼声——“老子明天不上班!爽翻!巴适得板!”如同时代症候的薄荷膏药,清凉无比。
过去,人们爱西南,是因为远方太需要一个事物来承载;现在,人们爱“新西南”,是因为一个虚幻而单薄的“远方”概念已不足以成为精神的灵药。
所以,“新西南”是方位,却不止于方位;“新西南”是地理,却不止于地理。
“新西南”的城是包容的。湖广会馆早就锚定了蜀地开放的基因,移民前史仍在今日不断重现。老城区可以老旧、吵闹、繁忙、肮脏和拥挤,新城区可以笔直、体面、反光和瓦亮。一切的日常里藏着当世的谜面,所以外国人要跑到记录了千年长江水位刻度的小城待个几年,才能找到寻路中国的密码。而关于大理的“替身文学”,被念叨了20年,仍然没有能取代它的地方。“典中典”的旅游古城早就千篇一律,但“新西南”的魔力就在于即使有做“冤大头”的预感,你也会一往无前。“想你的风”就算吹到了南极大陆,也不如“新西南”的这股风来得深情。
“新西南”的人很“神”。“神搓搓”只是个形容词,“新西南”的人,只做自己的神。他们在市井里塑造金身,每一次外人的嘲笑和无语,于他们都是“荣誉的勋章”。“川A”可以出现在九寨沟,出现在巴黎,还能出现在美国送外卖。小人在眼前跳舞的时刻,云南人只会怨自己眼拙,而不是怨菌子生猛。
来到“新西南”,你的脑洞不仅要“高速运转地机械进入”另一个体系,更要像“意大利面拌42号混凝土”一样有趣,不然,你无法理解,一个从大凉山出来的说唱歌手可以让内地第二座“迪士尼乐园”坐落于居民小区。在这里,抽象不是马列维奇和至上主义的绘画延续,而是一种独特精神。它顽皮,它匿名,它穿梭在网络烂梗和大街小巷。它是二仙桥上“神搓搓”的人,也是云南山歌对唱里的“神兜兜”。在“新西南”,抽象不是艺术,却胜似艺术。如果你能懂点西南的方言就更好了,一切会像天雷地火、金风玉露,他是“花手过江龙”,你是“网红小迷妹”,活脱脱一出“重生之我在‘新西南’当上了掌管脑洞的神”。
来到“新西南”,人会变小。办公室里说一不二的Miranda和金融巨子Patrick来了,也要变成“妹儿”和“娃”。户外装备和氧气罐拉满,仍然难以挑战地图上的一格等高线,还要在可怜的假期里赌自己会不会被天气戏耍。
在黔灵山被猴子挠,在峨眉山更要被猴子组团“霸凌”,敬畏吧!除此之外,还有那远比你的日报、打卡和PPT要永恒的雪山、日照和激流。白云、晨雾缠绕的树林,鸭子在阳光下的河面上游动,露出绒黄的屁股。在人们不用“开一百个会拉通、对齐”就会自然涌现的热闹集市上,布依族妇女将自己种的瓜果蔬菜精心摆放,处处散发着新鲜的气息。蔬菜用蓝色的土布遮着,生怕被太阳晒干。那不是菜,而是一颗颗“新西南”的珍珠。
重庆的水上乐园内,工作人员把干冰和冰块倒入水桶,让游客在冰凉的水中打麻将。(图 / 陈超 中新社)
来到“新西南”,人又会变大。许多的“人生旷野初体验”大概率就在西南公路上的一脚油门和许巍的车载音乐里。愉悦的人格从来没这么跳脱过,一口空气吸进去,肺里的“窝囊气”都变干净了。把“没用的四肢”拉到太阳下晃一晃,散一散阴暗的气息。如果说“辞职就是一个打工人最好的医美”,那“新西南”一定是那所最夯的“医美医院”。钻洞下水,爬山徒步,只要天地辽阔,就会明白人终究是太阳能的,格子间的白炽灯照亮不了心,“新西南”的紫外线照一照,今日方知我是我。
“新西南”,
中国的“首席享乐官”
“新西南”就是中国的“首席享乐官”。等公交的工夫就可以在腾冲的路边温泉里泡个脚,看地铁穿楼的间隙就可以吃碗酸辣粉。如今成都的茶馆是很难安逸了,打个卡看看游客“散德行”也不错。烟、酒、茶、糖在“新西南”的生意最好做,产地近水楼台。新茶饮的品牌爱在这里竞争,验一验自己的成色。rapper们的厂牌进驻潮流商场、柠檬茶店,卖衣服首饰,还开了剧本杀店,消费水平主打“不脱离群众”。奢侈品们说,西南卖得太好了,升级的店铺要往旗舰走。
昆明翠湖旁边的凹糟馆,藏着上海20年都追不上的油淋牛干巴。美国官员外交访问,去了北京也要跑到云南馆子里吃两盘见手青。川南的河鲜被米其林餐厅运到北京,卖贵得肉疼的价格,还要空运西南的水来养,不然半天就会死。一到8月,新鲜的鸡、见手青和牛肝菌就成了珍馐,甚至有些陈词滥调。当城市的商旅客还在信用卡、酒店积分和消费陷阱里打转的时候,西南的酒店已经在深度游的路上走了很远。
出了西南,连碗酸汤的滋味都难寻。除了飞过去的机票,西南的享乐没有代餐。汪曾祺是“西南瘾”的老前辈,也是因为西南才发现自己是爱写美食的。读西南联大的时候,他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上任何课都不记笔记,大二考英语前,因熬夜抄同学笔记,考试当天一睡不醒,得了零分。但他爱去昆明城泡茶馆,“听他们的戏,喝他们的酒,害他们的病,种他们的花;日常如此,不以为意”。这让他到了北京后,天天想念昆明的食物。
口腹之欲外,“新西南”也是有文艺情调的。自从大城市渐渐容纳不下文青们的魂儿,他们四散漂流后,也会找到西南来。电影《路边野餐》里伴着《小茉莉》的旋律,观众随着镜头穿过凯里的桥桥洞洞。时间不是线性的,看故事里人们的生活相互补充和消解,主人公也似乎经历了过去、现在和未来,重新思索了自己的生活。也许在这片“天上会掉卫星”的土地上,“外星人研究协会”就是如此合理地存在着,如果真的有中国的“堂吉诃德”,“新西南”会是不错的诞生地点。
美国的人类学家罗安清写过一本《末日松茸》。她把寻找松茸形容为一种嵌入森林之中的生命体验。比如,观察土壤质地,感受四周湿气,以及重回曾经发现松茸之地,跟随喜食松茸的麋鹿的足迹,加入其中,一同寻找。
当松茸被摆上东京的餐厅时,价格昂贵。这种巨大的商业价值,让松茸产业试图复制松茸,但都以失败告终。而长在中国西南部的松茸,无法人工培植,只能在野外采集,却偏偏只有在受到人类干扰的森林里才能茁壮成长。在异化的边缘与资本主义世界的尽头,存在着一种持续且无法厘清的缠绕。
“新西南”最迷人的不外乎这种万物和谐的能量场。人类与酵母、乳酸菌等多种微生物的互动,已经融入不同族群的历史生活中,这种互动为西南撑开了一幅关于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图景。在荔波,用酸酱做出来的菜肴味道浓重,这里的人都爱在露天院子里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每户人家都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土窑罐。酸食的腌制方法只能口耳相传,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妈妈会告诉女儿如何严格地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为了避免吃到腐坏的食物,腌制时必须万般谨慎。
而在更广阔的维度上,西南地区的海拔差造就的天然流水,是数据存储服务器绝佳的冷却剂。这里是比特币的天然温床,也是国外的公司保存中国数据的完美地点。如果坐着高铁穿行,你会看到一垄垄丘陵绿得柔软,几棵高树用孢子和横跨大地的电线传输着云上世界,白色的“和谐号”动车钻入黑色的山洞,尚未长满青苔的高架桥交会在空中。
在“新西南”,自然是一种高妙的力量,人工制物会被风化成它存在许久的一部分。手机相册里一片绿色,仿佛二进制的字节也进化出叶绿体和细胞壁,生物信息素和电子信号跨物种恋爱,世界其实早就在“新西南”实现大和谐。
黔地古时有一国,叫夜郎国,这个被嘲笑的故事已经尽人皆知。其实因丘陵地貌导致空间破碎,一叶障目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没有这种即时的乐观,夜郎国的快乐就不会传到今天。今天,当我们用手机刷屏西南的“抽象”时,也许它正在被西南的自然改造。西南的城市总是依附江河、线性串珠,一条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的河就这样日夜奔流,但这不妨碍活跃的市民生活。
当下、即时且表层的愉悦,即可触达生活的终极疑问,这也许就是人人都爱“新西南”的原因吧。
运营:鹿子芮
排版:黄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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