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草木一年中最肥美。新生的嫩草、初发的新叶,虽然鲜嫩可口,可营养成分少。到立秋之时,草已长大,积蓄了整个夏天的力量,开始结籽;树叶长成,片片肥厚,为树木越冬收集光和热。

秋天的草木,才能真正使以它们为食的动物上膘。牛羊吃秋草贴秋膘,便可以熬过食物缺乏的漫长冬季。

秋风起,虫子肥。在山东省莒南县南部那片丘陵山地,秋天很多野地里的虫子,是可以逮来吃的。这既可让人们口中多了些美味,也曾是人们应对虫害的主要办法。

只要人们吃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便难以成害。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先人这么写蟋蟀藏身之处与季节变化的关系。

在我老家,眼之所见、大多以草为食的昆虫,都叫蚂蚱。螳螂以虫为食,秋来后母螳螂肚子里长满卵,孩子们去逮蚂蚱时,也会把它逮来,穿在狗尾巴草上,它也因此被孩子们划入蚂蚱一类。

河边浅水处及河边,长着鲜嫩的青草,蓉(音)蚂蚱(即中华稻蝗)爬在草叶上啃食。受到惊扰后,它们就一下子钻进水里,在水中找根草抓伏着。它们认为藏在水里很安全,其实在清澈的河水里,一眼就能看见它们,手伸进水中,两根手指轻易地将其捏出来。

蓉蚂蚱在秋来时翅膀长全长壮,一次能飞十几米远,看到人来了,要是它们不钻进水里面,而是展翅飞走,还真不好逮。后来村里种过几年稻子,我在稻地里看到成群结队的这种蚂蚱,它们更喜欢吃水稻的叶子,这也应是它们的名字中带个稻字的原因。

稻田的蓉蚂蚱虽多,可见人就飞,很不好逮。想逮住它们,就要靠不动声响的靠近及眼疾手快——在它们还在稻叶上啃食时一把攥住,或者在它们刚飞起来时一把抄住。

现在人们养殖的、市场上叫卖的蚂蚱,主要是蓉蚂蚱。我买过几次,吃着很一般,原因是冻了的东西比新鲜的味道差很多,更重要的是还没等它们真正长大,公的不雄壮、母的体内还没籽,便被逮来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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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地里的草里趴。要是在草丛里,更难看到。

田间地头和荒草地里,多生长着草里趴(即中华剑角蝗,别称中华蚱蜢)。这种蚂蚱长得细长如草叶,且身体包括翅膀的颜色,是根据周边草色而定的。在青青的草丛中,它们以青绿色为主;在有些干枯的草丛中,它们以黄灰为主。

草里趴在草丛中藏身,长得像长草叶子,又贴身趴在青草间中,不走近了仔细看,发现不了它们。它们也因这一本领而觉得自己很安全,不是被人靠得很近不会飞起来,飞也飞不多远便落下。我小时候,在田野间逮蚂蚱,看到的草里趴最终很少有能逃掉的。公草里趴体形很小,没人去逮它们,被逮住的都是又大又肥的母草里趴。

河边树林下的草间,藏着几种蝈蝈。其中一种我们叫其纺织娘,看着不小,其实只是长着两个大大的、多为翠绿色的翅膀,身子却又扁又小。纺织娘身小肉少,逮蚂蚱时看见它们,我也不会伸手。不过它们的叫声很好听,细长连绵,声传很远。

蝈蝈中有一种我们叫乖(音)子的,它应是短翅鸣螽的一种,吃起来味道特别香。乖子多生长在浓密的细草丛里,白天藏在草丛下。这种虫子有个特点,就是好奇,感觉到藏身的草丛有了动静后,会钻到草尖处,看看是咋一回事儿。

我喜欢吃乖子,也很好地利用了它们有好奇心的特点。轻慢地在它们喜欢生活的草丛里走着,站定后,抬起一只脚,在草丛上轻轻地划过,然后弯着腰紧盯草丛。如果有乖子在其间藏身,它们很快就会钻出来,在它们爬上草尖时,我的手迅速从草尖掠过,它们便到了我手中。动作要快,要不它们会迅速地钻进草丛里;下手要准,它们长着两个大门牙,逮到手里的乖子如果头露在外面,被它们狠狠地咬上一口,足可以咬破孩子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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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蜕皮的蚂蚱。

在那片丘陵山地间,从河边的芦苇中,到山坡的草丛里,生活着好几种我们叫做土蚂蚱的,它们大多应是土蝗一类。

被我们叫作面咕吱儿(即短额负蝗)的蚂蚱,头细尾尖,中部相对这种小小的蚂蚱来说,显得肥粗,像是当地做的疙瘩汤中的面疙瘩。面疙瘩,我们叫面咕吱儿。这种小蚂蚱飞不过两步远,蹦不到一拃高,是土蚂蚱中最难吃的。看到别的土蚂蚱,我可能会顺手逮来,穿到狗尾巴草上。看到面咕吱儿,我是绝不伸手的,也因此初秋的绿草间、村西的菜地里,到处都是这种小东西,它们把嫩嫩的白菜、萝卜叶子,咬出一个个小小的豁口。人不吃面咕吱儿,麻雀等小鸟不讲究什么口感,这能让它们在秋季天天吃个肚儿圆。

在那片丘陵山地,登倒山(即棉蝗,别名中华巨蝗)最爱吃黄豆和洋槐树的叶子。对这种蚂蚱学名叫棉蝗,我是完全不理解的,因为丘陵山地上是极少种棉花的,我便也没见过它们啃食棉花叶子。对于它们别名叫中华巨蝗,我是完全赞同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蚂蚱,逮住一个母登倒山,我那时心里能高兴好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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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草上的面咕吱儿,不细看真看不着。

等到秋风紧、草变黄时,蟋蟀的叫声越发响亮起来。它们主要生活在河边的草丛和庄稼地里。白天,它们藏身在石头下、土块间,甚至一片刚落下来的大杨树叶子,也可以成为它们的藏身之所。

在我们那里,长着圆圆脑袋、个最大的蟋蟀,叫浆浆理理,也叫香油罐子。在那些年代,菜里滴几滴香油,就变得香味四溢。对蚂蚱中最好吃的这种蟋蟀,当地人在给它们取名字时,发挥出最大的想像力,有什么比盛放香油的罐子更香的吗?

浆浆理理是蟋蟀中个头最大、叫声最响的。浆浆理理的叫声响遍四野时,秋渐深,人们拆旧做服,又洗又浆,做冬天穿的衣、盖的被。在我们那里,曾经的童谣中有“浆浆理理,拆拆洗洗”这样一句,便是很正常的事儿了。

逮来的蚂蚱,如果太少,只有七八个,便在做饭时,放在灶里烧了吃。如果穿了满满一根狗尾巴草甚至更多,便在炒土豆或韭菜时,油热了后放葱花,葱花熟了后放蚂蚱,蚂蚱在油里翻几个滚后再放菜。当然,逮得更多了,可以单独炒一盘,那就真算是奢侈了。

在我们那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老话:蚂蚱再小也是肉。在少有猪(牛、羊)肉可吃的年代,小小的蚂蚱吃起来真香,以至于现在想起这种味道,我还要流口水。

等田野间蟋蟀的叫声由热闹变成零落,叶落光草枯黄,冬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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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一点也不怕豆虫,虽然它会咬人。

豆虫是豆天蛾的幼虫。蝉声响彻树林时,豆天蛾在茁壮生长的黄豆棵上产卵,卵孵化出一个个小小的、绿绿的豆虫。它们啃食黄豆叶子,是黄豆的主要天敌。

当一种东西有营养且很好吃时,在我们那片丘陵山地,便没有庄稼的天敌一说。豆虫给种黄豆的人带来了损失,豆虫最终又满足了种黄豆人的口福,这是自然界给予的一种平衡。

夏天的豆虫正在长身体,看着长到快到半拃长了,其实它们的身体只有一层皮,肚子里全是吃下去的、正在被消化的碎叶片。这样的豆虫没啥营养,吃着也不香,味道中更多的是个青气味。

要等到秋来后。日夜吃着豆叶,豆虫的个头长足,皮下白嫩的油脂逐渐增多,便可以逮来吃了。

我小的时候,人们在丘陵山坡间开垦出来的田地,主要用来种地瓜和花生。多种地瓜,是为了全村人一年到头能吃饱肚子,这东西虽然不好吃且营养低,可好处是产量高;多种花生,是为了交公粮,收获后,包括带壳的花生果和去皮的花生米,绝大部分被送到公社,然后运到城里。人们只在田埂上、地头处、路两旁,种些春黄豆。

没有大面积的黄豆地,想逮豆虫,只能靠腿脚勤快。村周边的田野里,什么地方种着一两行黄豆,黄豆还没长高,我就全摸清了——更多的时候不是提前有意去侦察,天天在这些地方走着,眼看见了,心便记住了。

出村,过了小河,走上南岭。南岭的生产路边、地头上以及地瓜、花生沟里,种着些黄豆。在成片的地瓜和花生间,高高的豆棵远远便能看见,按尽量少跑路的原则,逐行黄豆寻找着,把南岭上的黄豆地转一圈。

从黄豆上逮豆虫,先看豆叶是否有被新吃过的地方,再看豆棵下是否有新鲜的粪便。看到两者皆有,在新鲜粪便的上方,寻到新被吃过的豆叶处,逮豆虫便是很简单的事了。

从南岭东坡走下来,过小河,到长岭子的田间、路边寻觅一圈,然后是大东沟、小东沟、团岭子,最后是离村最近的东岭。

这样寻觅一圈,是要围着村子转大半个圈的,其间种植的那些零星的黄豆,分属于五个村子。年年秋天逮豆虫,这让我小时候很是不愁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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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槐树上的豆虫。

杨树上也有豆虫,样子、大小和黄豆上的差不多,只是身上长着白色的斜条纹。应该是吃杨树叶子的原因,这种豆虫不好吃,人们便逮来喂鸡鸭。臭椿树上长有野蚕,像豆虫大小,人们不吃野蚕,等秋深时它们结成茧,人们把茧剪开,剪出一个个活着的蛹子。这种蛹子油炒或者油炸,富有营养,吃起来也很香。

有一种树上的豆虫,我觉得比黄豆上的还要好吃。这种豆虫长在洋槐树上,和黄豆上的长得一样。洋槐树叶子没有异味,叶片虽小但肥厚,这应是吃这种叶子长大的豆虫肥且香的原因。

没下蛰的豆虫,那怕到了秋天,体内还是有正在消化的碎叶。从黄豆和洋槐树上逮来豆虫后,要把它们的身体翻过来,去掉肠子,只留下皮和皮下的油脂。处理好的豆虫剁碎,先在油锅里炒一下,再放些土豆、韭菜之类的一起炒。如果逮得多,只放辣椒或只放葱炒,那更是天下少有的美味。

叶落前,豆虫完全长大,它们先是不再进食,靠消化排空体内吃下的碎叶片,然后钻进土里,熬过整个冬季的寒冷,等到春天化成蛹,再到夏天变成蛾,繁衍出新的豆虫。

下蛰后的豆虫体内很干净,全是白白的油脂,放在油锅里炸熟,现在已成为我们那里饭店的大菜。它们变成的蛹,吃起来是另一个味道,现在年年有人收购。

我小的时候,在地瓜地里寻觅草里趴时,偶尔能见长在地瓜上的豆虫,它们以地瓜叶为食。这种豆虫个头小些,且身上有我不喜欢的花纹,我不逮它们。

几年前,那片丘陵山地间种着的地瓜上,豆虫大暴发。它们肆无忌惮地啃食地瓜叶和嫩茎,吃光了一块地,集体迁移向另一块地瓜地。迁移时,它们从路上爬过时,人们看见都会绕着走。路面上全是它们在咕容,看着就眼晕;电动车碾过,耳中全是它们身体被碾破时的声音。

这年种的地瓜,很多地块因叶子被吃光,地瓜减产,这让人们经济上受了损。第二年暮春时节,人们耕地准备栽地瓜时,耕出大量蛹子,便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男人在前面用拖拉机耕地,女人拎个小桶在后面捡拾蛹子。这种蛹子,拿到饭店,可卖15块钱一斤。上一年地瓜产量低的损失,下一年卖蛹子给补回来了。这成为当地人一时的热门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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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东部的山岭上多松树,树上长着长长的松毛虫,我们叫其松老虎,古称松蚕。这种虫子身上长满长毛,身体与长毛呈黑、灰、红等多种颜色,被其蜇了后很痒,是绝不能逮来吃的。初秋时节,有的松树上,枝叶间全是松老虎,看着害怕又瘆人,这应也是它们被当地人取了个“老虎”之名的原因。

松老虎多的时候,我小时尽量不进松树林。为了采蘑菇走进去了,也要先抬头看看松树上是否有松老虎,再去看看脚下的草丛里是否有蘑菇。

随着天气转凉,松老虎在松针上结成一个个的茧,茧里面的蛹我们叫其松虎蛹子。茧的外表依然有毛,同样蜇人。拎个篮子,拿个剪子,把松针上的茧剪下来。等篮子里的松虎蛹子足够炒一大盘的了,寻一处空阔地,抱一些干草。干草在地上放好后,把剪来的茧放在草上,点着火。等火熄灭,茧上的毛因被烧掉而不再蜇人,用剪子把茧一一剪开,取出松虎蛹子,放在油里炒炒,小院香味弥漫。

松毛虫是松树的主要害虫。在农药还没被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使用时,山岭上的松树没有因松毛虫成灾而大片死亡——松毛虫多的年份,人们进山剪它们结出的茧,第二年松毛虫便不会大暴发。当地的人们,在用吃的办法,维持着松毛虫多与少的平衡。

现在,小村的河边草地变成了杨树,荒山变成了板栗园,可供蚂蚱生存的空间就很小了。更重要的是,前些年因为美国白蛾的幼虫为害,用飞机无缝隙地撒过几次农药,蚂蚱之类的跟着遭了殃,当地的蚂蚱便更少了。

现在那片丘陵山地上,依然有人在种黄豆,甚至是成片种植。有的人只在村边种几行黄豆,在院子里雨水淋不到的地方,放一个老旧的大缸,缸里放些从河边取来的细沙。在初秋时节,他们四处在黄豆和洋槐树上逮尚未完全长大的豆虫,逮来后放进大缸里,再从村边的黄豆上采来豆叶,扔进大缸。大缸里的豆虫边吃豆叶边长肥,最后钻进沙里越冬。

家里有这样大缸的人,想吃豆虫了,到大缸的沙里扒出十来个豆虫,用油一炸,喝个小酒,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在没有农药的时代,虫子吃草叶、庄稼叶、树叶,在田野间处处为害。虫子成大了,被人逮来,成了人口中的美食,如此一年又一年。

在那片丘陵山地,没有大片的草地可供蚂蚱接近无限地繁殖,不会发生本地蝗灾。从老人口里,我小时听到过蝗灾,我们叫过蚂蚱,从南面远山更远处,飞来遮空蔽日的蚂蚱,它们所过之处,树木无叶,草地无青,庄稼只剩根,那是大灾。

在听老人说过蚂蚱时,我心里想的不是灾,而是吃不完的蚂蚱。

大众新闻·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