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立新
走进吐峪沟的那天早晨,狭长的沟里难得的下了一场雨。
潮湿的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泥土气息。
干旱少水的吐鲁番盆地,是很少下雨的。天天出没于水泥钢筋丛林里的我,已久违了泥土散发出来的清新而慰人的气息。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是被这场夏雨滋润后催生的,自地表向高处蒸腾挥发,袅袅娜娜,不绝如缕。深深的吸一口,便沁入五脏六腑,感觉自己从肉体到灵魂都已抵达了卑微的尘埃,接近了地气。从骨子里,我对泥土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这是浸润了农耕文化的清露与恩泽的祖先,与辽阔而丰腴的大地有不解之缘,而将深爱万物生长的泥土的基因遗传给了我。
雨不大,但烟雨迷濛,从天而降的雨帐笼罩了村庄和山野。远山近树,高地上的麻扎,红土夯筑的古老民居,都有了温婉而脱俗的诗意。平日里如凝固的海浪般起伏的血色山峦,不再灼人双眼,变得溟濛起来,于无声处,有了中国古典山水画的妙趣与神韵。袭人的热浪也被绵绵的雨丝悄然逼退,变得凉爽而又宜人。
七月流火,火焰山下更是暑热难耐——温度高达四十六度。我暗自庆幸自己来得恰是时候,赶上了一个下雨的好天气,躲开了无孔不入的高温熬煎。唐朝边塞诗人岑参一千多年曾途经吐鲁番,在《经火山》的诗里写过火焰山的酷热与惨烈:“赤火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天尚未放晴,笼盖四野的灰色云层便收起由密渐疏的雨丝,古朴宁静的麻扎村的巷道里便响起了招徕游人购买土特产的叫卖声。从避雨的房舍里走出的游客,像潮水一样在村巷里缓缓的涌来,又涌去。他们好奇而惊讶地打量着街边古老的生土建筑,并在维吾尔族风格的斑驳木质大门前拍照留念。这里民居的门窗都很古朴,蕴藏着厚重的民俗文化与美好寓意。门框上刻有各种纹式的木雕门铛,有花卉图案,几何图案,也有果实图案。
在土峪沟麻扎村,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游客最为关注和感兴趣的,是这里仍保留着的原生态的生土建筑,传统文化特色的古村落,历史悠久的圣徒墓和千佛洞。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这里呱呱坠地,又在这里慢慢老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传承着极具异域风情的特色文化。隐匿在火焰山下的土峪沟,已有二千六百多年的历史,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多元文化交融汇聚的地方。
吐峪沟麻扎村被称为“中国第一土庄”,也是新疆东部伊斯兰文化背景下村落格局形态的典型代表。古村四周环山,浅吟低唱的苏贝希河穿村而过,民居依次建在坡间的台地上,高低错落,家家相连,户户相通。房舍多为两层,上层为土木结构的平房,下层为生土开挖而成的窑洞——经济实惠,冬暖夏凉。古文献中就有记载:“敲蒸挡暑,皆撬地以居,夜出做事。”所有房舍都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用黄色生土或黄色粘土筑成。若从远处眺望,以鹤立鸡群的清真寺为中心,从沟底依次排列到沟两半坡的民居,与黄色的大地浑然熔铸成了一体。房舍前后,枝繁叶茂的碧树宛若一方方美丽温润的碧玉,镶嵌在赭红色火焰山的褶皱里。
沿着村道路标指示的方向,走走停停,走过已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清真寺,七拐八拐,就到了半山坡上。维吾尔族人有栽植桑树和柳树的习俗与传统。这些依山傍势而建的房屋,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历经了漫长岁月无数次风霜雨雪的侵蚀,无不尽显岁月的沧桑,成了危房,不再有人居住——人们都搬迁去了享有政府补贴、更为敞亮的安居房。而崖畔屋前百年的古树,经雨水的沐浴与涤荡,不曾修剪的枝枝叶叶更显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游览完了“古村,古民居,古巷,古树”,马不停蹄,沿着曲径通幽的村巷步行,或沿着柏油路面驾车,就能抵达西面高地的霍加木麻扎。如果古村落演绎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与坚守,麻扎则展示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死与最后归宿。在岁月的深处,历史的长河里,生生死死,赞歌与挽歌,笑声与哭声,在这片土地上循环往复,不断地上演。
麻扎,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因有“七圣人墓”而得名。公元七世纪初,穆罕默德创立了伊斯兰教后,其弟子——古也门国传教士叶木乃哈,带着五名弟子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传播伊斯兰教。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东行来到了吐鲁番盆地的吐峪沟。在当地携犬的牧羊人的资助下,叶木乃哈等六人便长住此地开始传教,伊斯兰教也自此始在火焰山下开枝散叶,开花结果,与源运流长的佛教形成了并存且此消彼长的格局。叶木乃哈等六人和第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中国牧羊人辞世后,被从教的穆斯林们先后葬在了山洞里。
那山洞并不大,洞前筑有下部为方形、顶部为拱形的休憩室,还有一个面积较大的清真寺。麻扎以耸立的绿塔清真寺为中心,依山前的台地分布,占地宏阔,土坟毗连,密密匝匝,触目惊心,令人震撼,不知这里是多少逝者永远的栖息地。这个麻扎,是中国境内最大的伊斯兰教圣地——被称为中国的“麦加”,同时也是世界伊斯兰教七大圣地之一。每年都有来自南北疆、宁夏、青海、甘肃等地的穆斯林前来朝拜。
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像箭一样的投射到了跌宕起伏的大地上。天已放晴,我却浑然不知,像行走在幽深的时光隧道里,仍沉缅于眼前排闼而来的自然景观,神游于人文历史碎片波光粼粼的湖海。
沿着吐峪沟北行,在东西两壁如同刀斫斧凿的陡崖上,可以看到搭起钢架正在加固维护的佛窟——那就是闻名遐迩的吐峪沟千佛洞。遗憾的是没有对外开放,我无缘走进佛窟,用悲悯而忧郁的目光轻轻碰触残缺的佛像,轻轻抚摸矿物颜料绘画的题有回鹘文字或汉字的残存壁画。
吐峪沟千佛洞,也称“丁谷寺”,位于南北走向的大峡谷中段,开凿于两晋时期,是新疆著名的三大佛教石窟之一,比驰名中外的敦煌莫高窟还要早凿近百年。在高昌郡时期,吐峪沟千佛洞是梵音佛唱的民间礼佛之地;到了高昌王国时期,成了晨钟暮鼓的王国寺院。据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唐代文献《西州图经》记裁和描述,当年的吐峪沟乃人间仙境:“在吐峪沟中有随山势展布的重重寺院,它们背依危峰,下临清溪,四周绿树掩映,佛寺、禅院密集,佛乐飘飘、烟火不断、游僧云集,人行沟谷深处,难见日月”。
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吐峪沟千佛洞,自开凿以来,先后经历了人为的破坏和自然的坍塌损毁,早已是千疮百孔,一片凋敝,渐渐由兴盛走向衰亡,几乎成了废墟。目前有洞窟九十四个,有编号的四十六个,仅有八个残存有壁画。如此珍贵与厚重的历史文化遗产几近坍弛与灭失,不仅让人扼腕叹息,也让人不胜唏嘘。
踏上归程, 正值黄昏,夕阳西下。我惆怅而又不舍地回望了一眼古老而神秘的吐峪沟麻扎村。落霞晚照里,那赭红色的峰峦,黄色沟谷、麻扎和村落,都被落日的余晖和霞光洇染得一片赤红,像涂抹了一层粘稠的釉彩,更显得瑰丽而壮美。
我记得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曾说过一段这样的话:“在全人类历史上,影响深远、历史悠久的四大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这就是中国新疆的吐鲁番。”
而吐峪沟,恰恰是吐鲁番盆地风云激荡,人文历史变迁,沧海桑田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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