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蒋凡
整理∶文鸢
每到吃饭的时候大娘准去我们家。
端着个大搪瓷碗，盛了冒尖一大碗的白面条，里面白生生的，连根青菜叶子都没有。
我赶紧起身就去搬凳子，然后拉她坐到饭桌前面，把流着油的鸡爪子，炖的稀烂的红烧排骨往她前面挪，忙乎乎地打招呼∶大娘，来，快来，赶紧来吃，我家今天做好吃的呢。
大娘一边往嘴里大口呼噜着面条，一边讪笑着看我爸妈，嘴里客气得不行，推辞道∶哎呦，大侄女，我不吃，不吃，我是来问点事哩，哎呀，咋还正好赶上点了……啧啧，你们吃得还真好哩……。
大娘想吃我家的肉菜，却又不敢吃，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从桌子上又扫描到我妈的脸上。
妈妈没说话。
一边的爸爸不耐烦了，瞪了她一眼，说∶想吃你就吃嘛！看我们干啥?可真行，顿顿吃饭都要端着饭碗串门子。
得了这句话的大娘瞬间就笑了，赶紧放下手中的大碗，扒拉着凳子坐到了桌子旁边，就着满桌子的肉菜，兴高采烈地大口朵颐起来。
以上场景是我们家顿顿吃饭时都要上演的场景。
小时候日子过得穷，家家户户都不富裕，特别是大娘家，大伯去世得早，大娘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我爸妈可没少在生活上帮助他们。
如果遇到改善生活包饺子的时候，我妈往往会调两份肉馅，一份给我们家，一份让我给大娘送去。
农村人自己种地，不缺面粉，我妈把馅调好，大娘自己和碗面随便一包，就是一顿香喷喷的改样饭了。
可是自打大伯去世，哥哥姐姐外出上学之后，大娘就变得越来越懒，不好好做饭，一个人吃饭就是应付，到了饭点就端着大海碗去挨家串门。
都是乡里乡亲的，到谁家也得和她客气一番啊！
时间久了，大家就都知道大娘的路数，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都不愉悦。
我爸这人爱面子，最见不得别人说他占便宜了，自己的亲嫂子成天东家串完西家串，惹得乡亲们都有怨言。
于是性格直爽的爸爸就发话了，直接对大娘说∶嫂子，你也那么大年龄的人了，你缺啥就找我要啊！干嘛每顿饭都要端个大海碗去串门，人家让你吃又舍不得，不让你吃面子上过不去，你自己不难受啊？
我爸说过后大娘能收敛一段时间，很少再去邻居家串门了。
但是却顿顿饭必须要上我家串门。
不管我们做什么饭，只要到了吃饭时间，大娘就嬉皮笑脸地来了，一点都不客气，端着饭碗，坐下就吃。
后来我妈也有点不高兴，大家都是农村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不能天天这样，干活的时候不见人影，吃饭的时候你却比谁都跑得快。
我妈起初只是甩脸子。
如果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说难听话，冷嘲热讽的。
大娘又不傻，虽然她很想吃我家的的现成饭，可是也架不住被主人往外轰啊！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从来不觉得大娘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也可能是我年龄小。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
我认为她一个寡妇家家的，生活过得那么艰难，即便是让她顿顿在我家吃饭，其实又真正能吃掉多少粮食呢？
所以我就特别不理解，为什么村里人会那么小气，还有我爸妈，他们能帮助大娘家建房子，供大娘的几个孩子读书，上学，却偏偏就不能给大娘一碗饭吃呢？
尤其是初中和高中那个阶段，我对自己父母的行为很是反感，我觉得他俩太薄情了，天天都为了大娘吃饭的事吵架。
只要我放假在家，做好了饭，炒好菜，根本就不用大娘自己来，摆好碗筷，我第一时间就去喊大娘过来吃饭。
为此我也没少挨我妈的骂，她用一根中指捣着我的脑门，说∶你是不是傻啊?各家有各家的活法，你大娘有困难咱们可以帮忙，但是她现在是在过日子，你见过一个正常的过日子人家天天在外面混饭吃吗？
咱不懂什么过日子不过日子的，就是觉得大娘一个人活得太可怜，也就是我自己年龄还小，没本事，不能自立，倘若我能自食其力，别说让大娘在我家吃菜了，哪怕天天顿顿在我家吃饭都行。
不就是吃碗饭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感觉我打小的想法就和别人不一样。
后来大娘也慢慢改变了，尽量少在吃饭的时候出去串门。
但是她不来我就给她送。
我家开小商店的，家里的小零食特别多，吃的，喝的，我都偷偷给她拿，像她平日要用的油盐酱醋茶，根本不用买，隔三差五我就送去了。
还有我们家每次吃肉，熬肉的时候，躲开家里人，我就用大碗帮大娘藏。
大娘到处和人家说我上辈子肯定是菩萨变的，否则怎么能那么善良呢？
就这样我给大娘悄悄送了六七年的东西，在家里隔不了几天就要被我爸收拾一顿，或者被我妈骂，虽然他们不直接指出来，其实都知道，家里的东西都是我拿的，拿去给大娘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和哥哥结婚，大娘还是改不了爱串门蹭饭的习惯。
而我，依然那么热衷请她吃饭，悄悄给她送东西。
我哥哥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孩子，生的是双胞胎，两个漂亮的男孩。
有一次我妈生病，特别严重，晕迷了好几次，一家人手忙脚乱地要把妈妈往医院里送，哥哥开车，嫂子收拾衣物然后上车抱着我妈。
把我爸急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傻坐着哭泣。
两个侄子身边没了大人，瞬间就玩疯了，跟着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附近村子的小河里洗澡。
没了大人的管束，他俩就像两只光溜溜的小泥鳅，玩罢浅水玩深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中央，眼看河水越来越深，没过了脖子，两个小家伙害怕的哭了起来。
岸上的小孩急得大声喊救命。
然后就有大人跟着过去救人。
这时候大娘正端着碗在别人家串门吃饭哩，一听说是我哥家的孩子，她连碗都顾不上要了，光着脚丫子往河边跑。
到那儿后看见老大才刚刚被人拉上岸，还没找到老二，她“噗通”一声就跟人跪下来，哀求道∶这是我孙子，你们一定要帮帮忙，把老二也救上来，否则我就活不成了。
那边还在救老二，这边她就跑到马路上拦车，到处找认识的人，说∶我孙子落水了，他爸妈都不在身边，麻烦你们帮帮忙，把孩子先送到镇上的医院，让医生先救治着，我现在走不了，我还要救老二呢！
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大娘，那天仿佛被注射了无尽的力量，虽然很着急，见人就哭，但是却一点都不慌，有条不紊地恳求着周围的人帮忙。
先让同村的熟人先把大侄子拉到医院，这边又去按个儿下跪让人帮忙找老二。
等老二被人拉上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气息了，大娘抱着孩子就坐上了提前找好的三轮车，几个人风驰电掣地又往医院赶。
也是我侄子命大。
到医院后医生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待大侄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还有一个双胞胎的老二在水里呢，人员到位，工具齐全，最终老二也被救了过来。
医生说，这是抢救及时，幸亏有自己家人在场，一分钟都没有浪费，否则就老二那种情况，再晚半个小时，即便是大罗神仙恐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还有我大侄子，出水就送到了医院，等老二送过去的时候，孩子已经转危为安了。
大娘得知两个孩子都平安没事了，两腿一软又摊下了，哭着说∶幸亏俩娃都救回来了，否则我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两个侄子看见大奶奶在门口哭，他俩也吓得直掉泪，一个劲儿地喊着让大奶奶抱。
祖孙三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大娘边哭边骂∶你们两个小崽子，可是要把奶奶给吓死了，以后再看见你俩去玩水，小心我把你们的皮剥了。
等我哥嫂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大娘已经带着孩子们从医院回到了家里，医药费结了，给孩子也做了饭，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在床上玩呢。
村里人都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亲呢，瞧瞧这个老太太，平日里没少挨弟弟一家的数落，她不但不记仇，还从来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该蹭吃就蹭吃，该串门就串门，真没想到关键时候，人家真能办实事啊！
要不是大娘的紧急措施，恐怕我两个侄子就没了。
此后，我妈痊愈出院，和嫂子一起，专门去城里给大娘做了几套衣服，买了几个大猪蹄子，美美在家炖了一锅肉，喊大娘来家里吃饭。
几十年了，大娘终于气气派派在我家坐了一次主座，哎呦，真是吃得欢啊！
此后我父母就改了口风，对大娘说∶嫂子，你以后想吃啥就尽管说吧！我们给你做，你一个人做饭也挺麻烦的，不行就过来吧！咱们两锅合成一锅吃。
大娘倒也没客气。
直接回去拆了自己家的灶具，现在和我爸妈在一起吃饭了，不过她再也不端着饭碗去别人家串门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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