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燥热的夏日,我沉浸在《第七封印》的黑白影像里,感受到渐渐安静下来的世界,仿佛进入了一条幽暗艰深的隧道,关于苦难、死亡、信仰和生命的意义,让我有一种想寻找到出口的渴望。
这部拍摄于1957年的电影,确实有些年头了。幽暗的镜头,晦涩的剧情,很容易让人看得昏昏沉沉,特别是中国的观众,没有西方宗教的文化背景,理解起来更加困难。
但是你度过了开头的不适应后,慢慢就进入到了伯格曼挖好的隧道里。这在遍地特效视觉疲劳的今天,反倒是一股清流。
在这条幽深的隧道里,作为电影哲学家的伯格曼,并没有打算让他电影里的角色和观影者轻松地走出去,而是预设了一段艰辛的旅程,用100分钟的时长,穿越了我们漫长的一生。
01
故事从苦难开始。
《圣经·启示录》中有一段话:
当羔羊打开第七封印时,天堂在寂静中沉默了半小时。
这就是片名的来由。
稍微了解《圣经》的人就知道,这是一个与基督末世论有关的隐喻。伯格曼正是借由这个古老的隐喻,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满目疮痍的苦难人间。
关于天启四骑士和末日审判的故事在很多西方电影中都有迹可循,在这部电影里,只是借了它的隐喻——战争、瘟疫、饥荒、死亡,纷纷降临人间,中世纪的欧洲大陆陷入黑暗与死寂,好似世界即将重启,而基督的圣徒将得到救赎。
从历史的角度讲,中世纪是欧洲黎明前的黑暗时期,十字军溃败和黑死病加剧了宗教的衰退,文明面临重建,意义亟需重新探索,此后迎来历史大转折的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全面兴起。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满怀理想主义的十字军骑士布洛克和他的侍从乔恩,带着满身疲惫踏上归程,故事就这样徐徐展开。
中世纪、教会、信徒、十字军、黑死病、女巫、火刑……这些元素杂糅在一起,在电影中一一出现,如此电影好似要陷入既定的历史框架和故事俗套,然后是加入奇幻视效与宏大煽情,这样的电影我们已经看得够多了,但如果只是这样就不是电影大师伯格曼了。
而这恰恰是一部被归类为奇幻却没有任何特效镜头的电影。
在远征归来的旅程中,布洛克遇到了一个杂技表演团,一个愚笨的铁匠和他惯常出轨的妻子,一个被神父猥亵的女仆,一个在教堂制作壁画的乡绅,一个被诬陷为女巫并处以火刑的女孩,一群落魄狂热的十字军传教圣徒,以及一个天真乐观的杂技表演者和他善良的妻子、可爱的女儿……
伯格曼异常冷峻地铺陈着一幅人间画卷。当然,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
他天才般地安排了黑衣死神这一经典角色的出场,并创造出与死神对弈的不朽电影名场面。
死神找到布洛克,告诉他生命已尽,要带走他。布洛克陷入恐惧和不甘,因为此时他正困在深深的疑惑里:
信仰的真相是什么?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何在?死的本质又是什么?
这些需要时间才能解开的谜团,他想在死之前得到一个答案。于是他提出与死神对弈的约定:如果他赢了,死神不能带走他,如果他输了,就接受死神的安排。
这是一场注定要输掉的棋局,谁都无法逃脱死神的追捕。骑士当然明白这点,他只是借此拖延时间,去寻找能让他解困的答案。
一场生死棋局断断续续,骑士也继续着自己的旅程。在穿越欧洲大陆的过程中,他目睹了满目疮痍的人间——瘟疫肆虐,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人们面临着死亡的恐惧,灵与肉的煎熬。而宗教又让这苦难多了神秘色彩,人们困在自我挣扎里看不到希望。
时至今日,距中世纪过去了将近600年,我们依然面临着苦难的炙烤。三年的新冠疫情仿如昨日,战争、核危机、污染、灾害、瘟疫、疾病、贫穷、经济衰退、意识形态对立、种族冲突……似人类天空的一朵朵乌云。
苦难是生命的底色,死亡则是苦难的终极归宿,谁都无法从苦难中全身而退,谁也无法凌驾于死亡之上。
今天我们终于明白,上帝其实从来没有降罪人间,苦难是人类永恒的命运。所以,伯格曼对于苦难和死亡的思考,放在今天依然是有意义的。
02
这当然是一次艰辛的求索旅程。
在与死神的博弈中,骑士一次次亲历着死亡,感受着死亡的恐惧。
从耶路撒冷的杀戮场,到布满死寂的瑞典城镇和村庄,从染病者临死前的痛苦挣扎,到被视为女巫的女孩临刑前的恐惧眼泪,死亡的阴云无处不在,他感受到的是人们的悲苦和绝望。
在教堂的壁画中,死神之舞、瘟疫之殇,人间的信徒以为是上帝的惩罚,纷纷鞭鞑自己以赎罪,血肉模糊,场面恐怖。一转瞬,这壁画上的场景就真实发生在眼前,愚昧、恐惧、癫狂的圣徒,背负沉重的十字架,鞭打自己,烧死女巫,号召人们低头认罪,从而得到上帝的救赎。这一切都震颤着布洛克的内心。
人间苦难究竟来自何处?是上帝的降罪还是人类自身的愚昧狭隘?世间的凡人又要怎样才能超越苦难和死亡?是上帝吗?是信仰吗?如果上帝存伪,信仰陷入虚无,人类究竟是否可以脱离信仰而活下去?如果可以,那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是布洛克的困境,也是我们现代人的困境。关于信仰与真理,关于意义与救赎,这些生命中的哲学问题,关乎着我们死的本质和生的意义。
宗教一度解决了死的意义,但也利用了死的恐惧制造了新的问题。有人利用宗教发动战争,制造恐慌,甚至残害无辜。而对于生命意义的答案,宗教则面临着来自真理的挑战:
生命的意义,也许跟信仰有关,也许也无关。
03
相比于苦难和死亡,这部电影更多探寻的还是信仰。只不过苦难和死亡是催生信仰的源头。
人间水深火热,灾难没有尽头,人们互相残杀。布洛克陷入了怀疑:上帝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他全知全能,为何保持沉默?所以,是否神迹本就不存在?如果神迹不存在,上帝是否就是虚无?如果上帝是虚无,那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生的意义又该如何继续?
一系列的灵魂拷问,让满身疲惫的骑士陷入无限困惑。信仰的天平开始倾斜,上帝却始终失语。直到他看到神父对女仆的猥亵,神学院的虚伪,以及大规模的女巫迫害、教皇分裂、十字军溃败,信仰开始彻底坍塌。
而比之于信仰坍塌更绝望的是,如果上帝不存在,他为之奋斗的前半生意义又何在?他又如何与这溃败的人生达成和解?
所以,把生命的意义交付于单一的信仰,就要面临着信仰坍塌所带来的绝对危险——人生意义的坍塌,生命价值的怀疑。
与死神对弈的过程中,他一遍遍地询问死神,关于上帝是否存在的真相,希望得到一个印证。死神避而不答,却又暗中给出了答案。
布洛克去找牧师忏悔时,非常坦诚的说:
“我想向您忏悔,但我的内心很空虚,这份空虚像镜子一样映照着我的脸, 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充满憎恶和恐惧。我的冷漠使我与众人格格不入,现在的我活在幽灵的世界中,成为了自己梦境的阶下之囚。为什么我无法杀死心中的上帝?为什么他以这种令我痛苦和屈辱的方式活在我的内心?”
当假扮成牧师的死神质问他:“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死,是吗?”
布洛克则回答:“当我们缺乏信仰的时候,又如何守信呢?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诺,而是真理。”
死神则回答他:“也许最终可能没有上帝,没有魔鬼,没有天使,没有圣徒,最终,可能只有死寂的坟墓,尽头后面永恒的寂静。”
什么是真理?这就是死神给出的答案,也是伯格曼给出的答案——
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死后面是永恒的寂静。
布洛克也终于明白了死的本质,信仰的坍塌令他陷入虚无,他开始转而对生命意义的求索。
04
如果你了解伯格曼的人生,就知道他为何孜孜不倦于宗教和信仰的命题求解。
伯格曼的童年笼罩着一种严峻、压抑的气氛,他从小在严格的基督教义中生活,父亲是基督教路德教会的牧师,也是瑞典国王的宫廷牧师。童年时期,过分严苛的教育,不近人情的体罚,让伯格曼在长大后,对于这种严苛刻板的教义,产生了理性的抗拒和信仰的怀疑。
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村镇,随父亲传教的童年经历,又让他熟知基督受难和祭坛的情景,教堂彩绘的穹顶和窗棂,古老的壁画,低矮的拱门,厚重的墙壁,阴郁的阳光,幽深的气息,中世纪画作中奇怪的植被和人物,天使、骑士、先知、巨龙、魔鬼、约拿的鲸鱼、创世纪的蛇、启示录的鹰、甚至与死神对弈的画面……颤抖而神秘的宗教世界,给予了一个孩子丰富的意象幻境。
伯格曼的电影沉郁、幽暗、艰深、冷峻,充满理性精神,像手术刀一样解剖着人类的灵魂。
他一生都致力于晦涩的主题探索,和永恒的哲学答案追寻。通过摄影机,在狭小的空间窥视广阔复杂的人心,其中也不乏一些光亮和温暖的投影,也正因此他的电影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
而他的电影代表作大多创作于二战后的冷战时期,颓废、紧张、厌世、冷漠、隔阂、虚无、阴郁、迷茫,人类的精神世界疲倦而萎缩,这一切与中世纪的困境如此相似。
可以说,童年印记和时代投射,是伯格曼电影艺术的根源。
英格玛·伯格曼
05
影片在冷峻幽暗中缓缓进行,但如果只有关于死亡和信仰的拷问,那这部电影当然称不上经典——伯格曼没有忘记打开一扇窗户,让一缕阳光照进来。
与骑士痛苦的旅程想辉映的是,杂技团的流浪者约夫,和他美丽的妻子米亚,以及他们蹒跚学步的孩子,在同样一片大陆上,简单快乐地生活。一面是人间的满目疮痍,一面却是他们的天伦之乐,这是一组强烈的对照。
所以,苦难从来都是外在的映射,而不是我们的内心。
约夫没有骑士般的理想主义,对于信仰和死亡没有自觉自知,但他却能看到圣母和死神的样子。他天真烂漫甚至有些软弱,但他却成功躲开了死神的狙击。他没有信仰,但却坚信他的孩子长大后是一名出色的杂技演员,能将抛球悬在半空,这是他朴素的信念。
他以小丑表演谋生,行走人间,娱乐别人的同时也娱乐自己。他没事就弹弹琴,写写诗,唱唱歌,环绕他们的是阳光和草地、牛奶和草莓。
他们彼此相爱,简单快乐,幸福而满足,沉醉于当下生活的美好。
在中世纪黑暗苦难的背景下,约夫和米亚的存在,是一抹独特的亮色,照进了骑士疲惫痛苦的内心,也让他的探寻最终有了答案。
当布洛克遇见约夫一家,米亚用鲜牛奶和野草莓招待他们,布洛克品尝着牛奶和草莓的芬芳,耳畔是约夫的琴声和歌声,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若有所思,情不自禁袒露心扉:
“当我和你们坐在这里时,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和不真实……我会记住这一刻,这祥和的黄昏…还有野草莓和牛奶,你在暮色中的脸庞,米克尔的睡姿,约夫弹着鲁特琴。我会竭力记住我们说的每句话,我会小心地珍藏这段记忆,就像捧着满满一碗牛奶一般小心,这会是我生命中闪光的一刻……”
这是影片最具诗意的片段,它用一系列鲜活而具象的符号,消解了与死神对弈所带来的沉重而抽象的拷问。骑士终于明白,
生命中最重要的馈赠,其实是捧在手心的那一碗鲜牛奶。
既然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既然死的后面是永恒的寂静,连上帝也失明失语,那么我们的生命该如何继续下去?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
约夫和米亚给了布洛克答案:
精神上的救赎,不在于试图逃避死亡,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辨别真理和信仰是否存在,而在于简单的生活,发自内心的爱,乐观的希望,真挚的热情,善良的人性。
简单和复杂,希望和绝望,爱和恐惧,轻松和沉重,明亮和压抑,真实和虚无,信念和信仰,生活和求索,幸福和痛苦,伯格曼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人生弧度。
放到今天,我们仍要思考的是:我们活在意义和价值的过度追寻里,活在欲望、焦虑和恐惧编织的狭隘臆想里,慢慢丧失了生活的本意,
为何我们不能活在当下,将自己投入到简单的快乐之中,在阳光和微风中,在爱与希望中,在朴素的食物和自由的本能中,享受生命的馈赠?
牛奶和草莓象征着人世间简单的快乐,爱情和亲情给了我们真实的温暖,音乐和诗歌给了我们朴素的力量。
在真理和意义变得难以把握的时候,仍然有我们值得相信的东西,那不是上帝的神谕,也与崇高的信仰无关,那其实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
06
在大雨滂沱中的城堡,骑士与守候他远征归来的妻子相遇,也暗示着生命的意义从信仰求索回到生活本身。
妻子触摸着他的真实脸庞,抚慰他眼里的恐惧悲伤。最终众人在餐前的祈祷中,迎来了扣门而入的死神。他们与死神对视,每个人都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进行着最后的表达。每个人的临终表达,都代表着他的性格,隐喻着命运的走向,浓缩着他们一生对生命的自知和不自知。
直至女仆泪流满面,说出了她全片中仅有的一句台词——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学会如何说出这三个字,并为此做好准备。
在电影接近尾声时,死神引导着六个角色,代表百态众生的各种形象——
理想者、勇敢者、怯懦者、愚笨者、背叛者、忠贞者,在与死神共舞的状态中,走向了死亡。
他们最终是以剪影的形式出现在地平线,这注定了他们作为具体的身份被剥夺,而抽象为全人类的化身,也预示着全人类的终极命运。
雨过天晴,目睹这一幕的约夫在阳光下喃喃低语:
“我看到他们都在暴风雨的天空下,铁匠,还有莉萨,骑士,瑞瓦,乔恩,还有斯卡,而那冷酷的主人,死神,邀请他们跳舞,他要他们手拉手排成一排跳舞,而主人用长镰和沙漏指引他们,斯卡背着他的七弦琴,他们走了,跳着庄严的舞步,走向黑暗的国度,雨水洗净他们的脸庞,冲去他们脸上的泪水……”
约夫的这段独白,和布洛克享用牛奶草莓的那段独白,两段极富诗意的片段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人得到了生的快乐,也有人得到了死的庄严,重要的是彼此也都看到了对方生和死的意义。
这就足够了,我想正是有这个结尾的存在,电影也就没有完全倒向任何一种人生方式的意思,
痛苦求索的骑士代表了人类的终极价值,简单生活的流浪者代表了生命的初始意义。
另一种层面,电影也借约夫的口再次强调了六个角色的名字。每一个真实生活过的人,即使在全人类的命运里如沧海一粟,即使在死亡面前羸弱渺小,但在伯格曼看来仍值得予以关注和同情。
人应该如何走向死亡?
通过与死神共舞的剪影,伯格曼已经给出了最富诗意的答案。
死亡是我们的必然归宿,但面对死亡我们却有不同的方式,是嚎啕大哭满是恐惧,还是神圣庄严且歌且舞,伯格曼的选择无疑是后者。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由此滋生的懦弱、狭隘、愚昧和冷酷。
人一旦超越了死亡的恐惧,就能全身心投入到当下的生活,感受人生的丰沛和简单的快乐,体味天地之间的平和,享受人间的真实之美。
我们的一生从生到死,尽管上帝永是沉默,但仍要感恩,这丰富而真实的一生其实是来自上天的馈赠;
尽管有确定的死亡,但生命仍有它值得的意义,活着时仍有难以割舍的温存;尽管苦难是人间的底色,但只要心中有爱和信念,希望和快乐还是无处不在。
如此,即使有一天死神来敲门,我们也可以微笑地迎接他,因为我们有幸体会过这人间的阳光雨露,果实芬芳,我们曾是那个真实生活过的人。
如此,即使第七封印解开时天堂满是寂静,但在这短暂的寂静的半小时,我们的一生仍旧是幸福而有意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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