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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有人可以约束中国古代的皇帝?诚实的答案是:没有人。这样一来,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什么都不怕了吗?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讲一个故事。

唐太宗得到了一只鹞子。鹞子是体型最小、杀伤力最强的猛禽,是猎人的宝贝。唐太宗是好猎之人,而这只鹞子,俊异绝伦,大宗喜欢得不得了,就把它架在手臂上细细把玩。正在欢喜处,远远望见魏徵来了,就赶紧把鹞子藏进了怀里。魏徵明明看见了,却假装不知。一本正经地跟太宗聊起古代帝王喜欢打猎耽误政事的教训,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太宗担心鹞子会被闷死,可是又素来敬畏魏徵,只好听他说完。结果魏徵说了大半天,那只鹞子果然闷死在了太宗怀里。

这个故事试图告诉我们,太宗怕魏徵,怕到连心爱的鹞子都被闷死了。

可是,唐太宗真的“怕”魏徵吗?魏徵死后,唐太宗发现魏徵推荐过的两个宰相之才都出了问题,而且,魏徵竟然把自己劝谏皇帝的言辞往复都记录下来,并且给史官褚遂良看了。太宗很不愉快。他原来答应把衡山公主嫁给魏徵的长子叔玉,“于是手诏停婚”,对魏微家人的眷顾也消退了。魏徵再善谏,说得再有道理,唐太宗也是不怕他这个人的。

然而,那只鹞子终归是被闷死了,唐太宗也不是无所畏惧的。那他畏的究竟是什么?

再讲一个故事。

某一天,宋太祖在盛怒之下,祭起手中玉斧,砸掉了一位官员的两颗门牙。这位倒霉的官员忍着剧痛,把门牙捡起来,用手绢包好,装进袖袋里。这一举动把宋太祖看傻了,不禁问道,你收拾这牙齿,难道还打算去告我不成?这官员说,我当然没办法告陛下。可是,史官自然会把这件事情记下来的。史载,宋太祖闻言,“悦,赐金帛慰劳之”,不但顿息雷霆之怒,而且还很高兴,赏赐了这个耿直的倒霉蛋。

宋太祖当然不怕这个倒霉蛋,但他显然还是有所畏惧的。宋太祖畏的究竟是什么?

作为帝制时期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皇帝有“三畏”。

皇帝的第一畏是历史。他害怕自己成为遗臭万年的昏君。“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中国古代的大人物,对自身的历史形象是非常在意的。他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历史是最公正的法官。权势可以掩人耳目于一时,却无法遮住千秋万代的视听。

皇帝的第二畏是古圣先贤、列祖列宗。古代圣王的原则,本朝列祖列宗特别是开国皇帝的说法与做法,对后世的皇帝都有规范作用。周公的榜样、孔子的教诲、“五经”当中的名言警句,到任何一朝都是有力的思想武器。唐朝有《贞观政要》,宋朝有《宝训》《圣政》,明朝有《皇明祖训》,传承着本朝的“祖宗之法”。当然,古圣先贤、列祖列宗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约束当今皇帝胡作非为,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当今皇帝的创造性。当周围环境发生极大变化的时候,死守古圣先贤、列祖列宗,显然会限制因应能力。

皇帝的第三畏是天。对于上天降下的灾异,皇帝必须认真对待。“天人感应”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最核心的内容是:人间统治与天道之间是关联互动的,人间统治出了问题,天就会对统治者予以警告,这就是所谓的“灾异示警”。天不会说话,它的示警方式就是降下灾异,比如地震、水灾、旱灾、日食等等。

而人间统治者在接收到这些警告信息的时候,就必须做出悔过姿态,检讨政策措施,减轻民间疾苦。悔过姿态包括:其一,皇帝本人的检讨,从最基本的减膳撤乐,到最高级的下诏罪已。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灾异罪己的皇帝是汉文帝。其二,行政首长宰相的检讨,汉代曾经出现过因为灾异罢免三公的做法。其三,面向百官甚至全民开放言路,鼓励臣民上书批评政治。

今人站在现代科学立场,见古人在自然现象与人间统治之间生造因果,胡乱联系,初见之下,便欲嘲其愚昧迷信。殊不知。古人之保守“灾异示警”学说的目的,却是要皇帝心生畏惧。宋神宗的宰相富弼说:“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皇帝不畏天,国家就离混乱甚至灭亡不远了。“灾异示警”学说,实为帝制时期兴亡攸关的政治理论。斥“畏天”为“迷信”而“弃天弗征”者,不免堕入新迷信——对科学的迷信,对人类能力的盲目自大。

如上所言,皇帝是有所畏惧的。他畏惧自己的历史形象,畏惧古圣先贤、列祖列宗,畏天。皇帝的“三畏”,是“抽象的皇帝”向“具体的皇帝”所悬示的道德高标。而负责对“具体的皇帝”时时提醒的,是士大夫。

传统时期的士大夫以“三畏”为武器,劝谏、约束“具体的皇帝”,希望他尽量符合“抽象的皇帝”的要求。但是,这三条约束都是软的,没有强制性。如果“具体的皇帝”两眼一闭,决心做个昏君,那是谁也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