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来源:Unsplash
在又一场初雪中,周琪想起了十个月前他和小白在雪中的第一次相遇。
十个月,仅仅三百天,在年复一年的生活中,仿佛暗淡甬道中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灯光,终止了周琪拧巴憋屈不知方向的三年空想流浪,也完结了武小在母亲与自己生活之间的虚妄挣扎。
当小白用自己的死亡声嘶力竭地宣告被掩埋的真相,我们也在两个月的连载中走向了文本的终点。
然而,生活不会停息。逃离,还是留下,只是一种选择,而非最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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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灯
终 章
周琪是在电视上看到张学兵被杀一案的最后真相的。
凶手不是艾兰不是武小,也不是任何曾被张学兵残害过的好旺角夜总会里的女孩。新闻里说,凶手曾与他有过感情纠葛,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案发当时并没有清醒的自我意识,目前已经被警方控制。
周琪的泪瞬间决堤。
他没有办法接受现实。那个和他同窗三年,本有自己追求的郑珏,不仅没有过上理想中的生活,还被生活不断折磨,甚至走向了万劫不复。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某种诅咒吗?
周琪给朱警官打去电话,表示他想了解更多郑珏的情况。
老朱却不想让周琪知道太多的细节。因为周琪接连被牵扯进多起案件,周建红又刚刚入狱,不想让他再经受精神上的刺激。
周琪语无伦次地再三恳求, 老朱最终没有拒绝成功。他说郑珏被送去接受进一步强制治疗,暂时无法探视。如果周琪想了解郑珏的经历,去问郑珏的“前夫”刘金杰可能更合适,正好晶晶也在申请探视,周琪时间合适的话,可以安排他们两个一起。
周琪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见到武小的机会,他愣了愣,答应了下来。
和武小见面,是一个相对温和的阴天,冷风并不刺骨,只是缓缓地在街道上穿梭,缓缓预告着一场雨雪。
武小坐在玻璃挡板的另一边,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周琪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武小的五官,看到他真实的样子。
武小轻轻地笑了,露出上高中时一样的笑容。
“别嬉皮笑脸的,我要问你一些很严肃的事。”
周琪轻斥,眼角渗出了两滴泪。
“你问吧。”
“你和郑珏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帮她而已。”
两年前,郑珏和刘金杰要结婚了。
他们即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给所有认识的人都发了请柬,甚至人在印度工作的彭凡也收到了。
唯独漏了一个人,周琪。他们俩并没有商量过,只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所有被邀请参加婚礼的人都知道郑珏的经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又在接下来的三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金钱,一次次的重击砸碎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他们怜悯她,祝福她,幻想着她作为一个女孩艰难的后半生。即使他们看到了她因为债务只能居住在又小又破的群租房里,即使他们在表达哀思的时候看到正有老鼠从他们脚边爬过,他们能给她的也只有三瓜俩枣的祭日慰问。而那每年一次的探望,就仿佛一场固定的年审,确认她还会这么悲惨下去,一年又一年地接受他们的哀怜。
郑珏受够了。她受够了命运的打压,也受够了别人的怜悯。
想要终止所有不幸的影响,终止所有人随手抛来的同情,只有一个办法:成为一个有钱的或者幸福的女人。
在好旺角工作的那段时间,她和张学兵恋爱了。她只想先得到一点幸福,证明她还可以继续拥有爱。或许正是因为渴望,最后的绝望才会翻倍,把她狠狠撂倒。
张学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和郑珏交往的同时还在和很多女孩交往,而他付出感情只有一个目的,劝她们卖身,替自己赚钱。
郑珏的病状或许是从那时就开始了,但她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她威胁张学兵支付一笔巨额精神损失费,也可以说是分手费,否则就把他做的违法勾当全都抖落出去。
张学兵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郑珏还没有学老实,证明她是真的蠢。
当晚,郑珏在回家的路上就被兴胜洗车行的人抓起来,关在房间里,一番打骂之后,准备轮番侮辱。幸运的是,武小进了洗车行。
那天是他每个月替刘芸还债的固定日子。他认出了郑珏,多还了一个月的利息,又多挨了一顿打,才说服那些人放过郑珏。
郑珏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在武小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谩骂,嘴里零星蹦出张学兵的名字。
武小那时还不认识张学兵,对好旺角也只是听过而已,但他仍然从郑珏的谩骂里勾勒出了她的遭遇。第二天,武小去看望郑珏时,郑珏的状况稍微稳定了一些。
但武小没想到,这次见面郑珏居然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请他和自己结婚。
郑珏在群租房里认识的一个与她相处不错的女孩,结婚后告诉她,婚后生活中最开心的就是婚礼完毕点礼金点到手抽筋的时刻。如果她结婚的话,就可以获得一大笔礼金,父母曾经的那些同事、领导和下属必须有所表示。除此之外,这些年所有她认识的,对她的遭遇在口头上表达过安慰的,她都可以邀请。她会过的幸福,在通过婚礼得到众人印证的同时,也会因为礼金而成为真实事实。
郑珏说他们不需要真的领证,只要先办婚礼,收取礼金就行。那些假惺惺地关心她的人根本不会过多地探究她的生活。如果有人要为此负责或者受到谴责,那也该是张学兵。
武小没有拒绝。他原本就在琢磨改名,正好可以用刘金杰的名字帮郑珏一把。
他们预定了饭店、婚庆公司,还订了鲜花和司仪,把一切布置得煞有介事。婚礼当天,宾客入场就位,一派喜气洋洋,司仪突然着急忙慌地跑到台上,告诉大家新娘和新郎吃坏了肚子,仪式延期。一切都如郑珏所料,自那天之后,没人追问他们什么时候补行仪式,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认为郑珏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他们以后都不用再想起她。
但郑珏很快病倒了。那笔钱丝毫不足以解决问题,她却以为自己真的跟张学兵结婚了,常把武小认作张学兵,还会给武小打电话胡言乱语。
武小担心这么下去会出意外,于是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入院的时候,她还念叨着张学兵的名字,为了避免事情败露,武小干脆以郑珏前夫的身份冒名张学兵,帮她缴纳了治疗费用。
“我知道郑珏是个定时炸弹,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你说你去找过她,我害怕她乱说,所以随后也去找了她。原本是想带她走走,劝她不要再提再想过去的事,她却突然发病了,在湖边把我认成了张学兵,还要杀了我。从那时我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杀了张学兵,他不是郑珏的病根,但他也该死……”
“她居然会这么做……”周琪忍不住感慨。
“你想说她不择手段,对吧?可是她有伤害过任何无辜的人吗?她只是想离开悲惨的过去,只是想有个机会远离这一切……她是罪犯吗,她明明是受害者……她非得又纯洁无暇又生活的很惨吗?受害者就必须不会反抗吗?”
周琪一时语塞。他无法分辨武小究竟是在说郑珏,还是在说自己。
坐在周琪旁边的晶晶,捂着嘴泪流满面。武小看到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了一会儿,周琪突然说:
“《楚门的世界》,我看了。”
“嗯?”
“你说的对,那确实是个很梦幻的故事……楚门能发现自己所身处环境的异常,仅这一点就很不寻常,更别说他最后真的离开了……有多少人能发现平静的生活下面潜伏着什么?又有多少人会选择逃离?其中有多少人又能逃离成功?”
周琪说着,拧巴憋屈又无方向的三年再次从脑海里翻过。
“所以我才想推那些女孩一把,无论如何,她们确实推开了蓝天上的那扇大门……她们见过你根本没有见过的景色。”
“你确定那不是另一个摄影棚吗?那里上演的,可能是更恐怖的地狱故事。”
武小低头不语。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些女孩或许会命丧异乡,但他一直在逃避。可怕的欲望和执念让他丧失了道德准则。
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晶晶终于开口了:
“武小,你还怪我那天放走了那个女孩吗?”
“害你受伤我很难受。你看,你和我和我妈在一起,就是会一直受伤。”
“那不算什么伤……”晶晶擦着眼泪,继续说,“其实我不后悔那天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我现在也终于能了解你了,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不是为了我,是你自己愿不愿意悔改……”
武小低下头,眼泪从空中直直地坠落。
“其实那天我出门后,只追了一段就停下来了……我就那么看着白柏倩逃进了山里,根本不知道她会摔死。那时候我已经崩溃了,你知道崩溃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我不打算继续支撑下去了,我觉得一切都去他妈的吧。”
“但其实我崩溃的可能更早,去追白柏倩之前,我连地下室的门都没有锁……因为你,晶晶,因为你白天跟我说的话,因为我想到你还在医院躺着。不管怎样,我最后得给你一个交代。”
武小说着,轻轻举起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
探视的时间就要结束了,晶晶赶着对武小说:“虽然兴胜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抓……但我和刘姐决定了,我们要出去走走,我会陪着她的,你放心。还有艾兰,我联系了她,她决定远远地离开,自己找工作,开始新生活。”
出了看守所,晶晶打车离开了,周琪则沿着路缓缓向西山的方向走去。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周琪想到上一场雪,十个月前,他和白柏倩第一次遇见。
几片雪花飘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瞬间消失,他却深深地感受到雪花曾经存在过的印记。这种微小的六角形片状冰晶,在被温热的血液融化的那几分秒甚至几毫秒中,不是无声无声地消失了,而是迅速又决绝地吸收热量,制造了一场转化,进入下一次凝华与循环中……
他还要离开这个地方吗?又或许他已经离开了。周琪就这样走着,看着雪花飘落在双湖公园的冰面上,贴附在街边面馆和火锅店的玻璃窗上,逐渐覆盖在好旺角逐渐褪色的巨大灯牌,还有正在修建的通往宁家村的高速公路工地上。
春节很快到了,周琪收到何贵发来的一封邮件,一个月的拘役期已满,他打算回南方老家了。申霖煤矿被冻结查封后,矿区家属院里的人们很快在这片遍地黑金的土地上找到了下家。
经过宁家村的高速公路开通了。曾经在旧的盘山路上不时遭遇堵车或者追尾、侧翻的运煤卡车,并没有在高速公路开通后减少多少事故。漫长的隧道和超速超载让高速在开通之初就背负了几起致人死亡的严重车祸。宁家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自发集资在山里修了一座保平安的佛像,车子进入隧道之前,就能看到半山腰的佛像在萧疏的树枝间注视着穿梭不息的车流与人群。
立春后的某个夜晚,陈国栋在周建红家里做了几道家常菜,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在这里吃饭了。陈国栋应聘了西青市一家大酒店的厨师,周洁也打算去那个酒店做服务员,周琪则收到了教师编制考试的成绩单,即将去西青市郊一所小学上班。
吃完饭后,饭桌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在三人谈话陷入沉默的空隙,窗外远远传来一阵细微又熟悉的声响。
原本不可能继续开采的煤矿,在这个夜晚再次迎来了机械的轰鸣。
THE END.
如果生活中所有戏剧性的事,那些动不动就劈下来的雷、那些没完没了的叫唤、那些周围人假惺惺的笑,也都是被一个编剧写出来的就好了。只要能离开那个拍摄间就好了。但是我离不开,因为没人写我的剧本,一切都是真的,这狗日的生活就是我的真实生活。
——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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