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歹毒的人。
那时我总共才二十四岁。
那时我的生活就落落寡欢,杂乱无章,孤寂得近乎孤僻。我跟谁也不交往,甚至避免同任何人说话,越来越龟缩进自己的栖身之所。
由于我的无限的虚荣心,因而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所以我对自己经常十分不满,以至达到厌恶的程度。
因此,内心里也就把自己的这一看法强加于每个人。
我甚至怀疑在我的这副尊容上有某种下流无耻的表情。
因此我每次去上班,都痛苦地竭力装出一副独立不羁的样子,以免别人怀疑我下流无耻,而脸上则表现出尽可能多的高贵。
无论蔑视也罢,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高也罢,我几乎在遇到的每个人面前都低下了眼睛。
我甚至做过这样的试验:我能不能经受住哪怕某某人看自己的目光,结果总是我头一个低下眼睛。
这使我感到痛苦,痛苦得都要发疯了。
我生怕被人耻笑,而且怕到了病态的程度,因此有关外表的一切,我都奴隶般地墨守成规。
热衷于随大流,打心眼里害怕奇装异服,害怕有什么异乎常态的地方。
我这人非常爱面子。
我就像个驼背或侏儒似的多疑而又爱发脾气,但是,说真的,我常有这样的时候,如果有人打我一记耳光,我甚至会引以为乐。
起码,我一辈子不知怎么都望着一边,从来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
我曾经多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比如说吧,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并不是因为出了什么事,而是存心要这样。
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常常,这气生得毫无道理,可是却故意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以致后来把自己弄得,真的,还当真生气了。
我这辈子不知道为什么还就爱玩这套把戏,以致到后来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
我永远是个无辜的罪人,我之所以有罪,首先因为我比我周围的人都聪明。
我常常认为我比我周围的人都聪明,而有时候,你们信不信,我甚至对此感到惭愧。
有一回我还自作多情地爱上了一个人,甚至发生了两次。诸位,告诉你们吧,我当时很痛苦。
我已经不能够再爱了,我的所谓爱就意味着虐待和精神上的优势。
我一辈子都无法想像还能有与此不同的爱,甚至有时候我想,所谓爱就是被爱的人自觉自愿地把虐待他的权利拱手赠予爱他的人。
我在自己地下室的幻想中想像的所谓爱,也无非是一种搏斗,由恨开始,以精神上的征服结束。
这是因为我自己都不尊重我自己。
难道一个洞察一切的人,能够多多少少地尊重他自己吗?
一个人甚至都敢在自己受屈辱的感情中寻找乐趣,难道这人能够,难道这人能够哪怕或多或少地尊重他自己吗?
现在我说这话并不是出于一种令人作呕的忏悔。
我也最讨厌说什么:“饶恕我,神父,我以后再不了”。
倒不是因为我不会说,而是相反,也许正因为我太擅长这样说和这样做了,而且还是此中高手。
在这种情况下,我而且会深受感动,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当然,我这是在欺骗自己,虽然我根本不是假装。
你们可能会问,我这样装模作样地糟蹋自己,折磨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回答:为的是无所事事地坐着太无聊了,于是我就矫揉造作一番。
没错,正是这样。
常常,在某个极其恶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栖身之地。
强烈地意识到,瞧,我今天又干了一件卑劣的事,而且既然做了,也就无法挽回了。
这时候我竟会感到一种隐蔽的、不正常的、卑鄙的、莫大的乐趣。
然而内心里,秘密地,又会用牙齿为此而咬自己,拼命地咬,用锯锯,慢慢地折磨自己。
以致这痛苦终于变成一种可耻而又可诅咒的甜蜜,最后又变成一种显而易见的极大乐趣!
我寻花问柳总是独来独往。
夜里,偷偷地,又害怕,又觉得肮脏,又感到羞愧,这种羞耻感在这样的时刻还发展成为一种诅咒。
我非常害怕,生怕被人看到,被人撞见,被人认出来,我常常出入各种极其可疑的地方。
但是,在每次青楼觅宿之后,我就感到非常恶心,我很后悔,于是我就赶走这后悔:太让人恶心了。
但是慢慢慢慢地我也就对此习惯了。
我对一切都会习惯起来,就是说,也谈不上习惯,而是有点自觉自愿地甘心同流合污。
但是我有个解脱一切的办法,那就是,当然是在幻想中遁入“一切美与崇高”之中。
我龟缩进我那角落里想入非非,连续三个月不停地幻想。
我一定会利用任何一个机会,先是把眼泪滴进自己的酒杯,然后为一切“美与崇高”把它一干而净。
那时候,我一定会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变成“美与崇高”,我一定会在极其龌龊,无疑是乱七八糟的废物中找到“美与崇高”。
因为我爱一切“美与崇高”,为此我要求别人必须尊敬我,谁敢对我不尊敬,我就跟他没完。
我说,一个人之所以要报复,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也就是说,他找到了始初的原因,找到了基石,具体说:就是这样做的正义性。
可见,他各方面都十分心安理得,因此他报复起来也就十分从容,十分成功。
因为他坚信他正在做一件光明磊落而又十分正义的事。
活得心安理得,死得兴高采烈这简直太美了,美极了。
那时候,我一定会大腹便便,有三层下巴,还长了个酒糟鼻。
于是任何一个遇见我的人,看见我这副尊容都会说:“瞧这人活得多滋润,这才是真的没有白活”。
诸位,随你们怎么看,悉听尊便,反正在我们这个否定一切的时代,听到这样的评论还是蛮开心的。
没有一个人像我,我也不像任何人,我只是一,而他们是全体。
因为我是个恶棍。
因为我是世界上所有卑微的人中最丑恶、最可笑、最无聊、最愚蠢、最嫉妒成性的一个人。
他们这些宵小之徒根本不比我好,但是鬼知道为什么他们就从来不觉得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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