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 辉

早在先秦时期,当江南古代居民纷纷依托自然河荡水域发展的时候,无锡人就已经走出藩篱,开始勾通水系,充分利用水资源开发伯渎河、吴古故水道、闾江等运河,借运河解除水患、灌溉农田、沟通各地、吸纳先进文化技术,成为吴文化发源地,为吴国大业的成就提供了有力支撑。隋唐大运河开通后,中原地区的先进技术文化随运河源源不断地流入江南,经安史之乱、靖康之乱,经济文化重心进一步南移,无锡逐渐成为衣冠文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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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运河新貌

明清时期,江南进士约占全国近六分之一。无锡两朝各出了200多名进士,分居江南各县第三、第六,民间文风之盛可见一斑。明代无锡“一榜九进士”“六科三解元”、明清无锡邹氏“一里路上十进士”、现代无锡顾氏“一门五博士”,都被传为佳话。无锡秦邦宪故居有一副清代木对联,刻的是清代书法大师王文治行书:“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这副对联是无锡最早发迹的民族工商业家族之一江尖邹氏的家训,邹家早在清代就经营多种行业,一直是无锡巨富,然而这个家族最重视的好事并非经商兴业,而是读书。崇文重教、诗礼继世,既是无锡运河的底蕴所在,也是运河文化精神塑造形成的先决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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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邦宪故居楹联

无锡工商文明源远流长,从“十九年中三致千金”的范蠡,到元代富甲一郡的江、虞、强、邵“四巨室”,到“饶于资而具大经济”的安国、邹望、华麟祥“江南三豪富”,再到“中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荣氏家族,无锡商贾们在大运河沟通南北、经济一方功能的支撑下,经商有法、致富有道,形成了规模庞大、代代传承的锡商群体,锡商源源不断的成功创业案例,也为地方上提供了一种实践范式,催生了重商尚贾的社会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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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氏家族

久而久之,“崇文”与“重商”这两大看似格格不入的观念,经畅达开放、包容进取的运河文化调和鼎鼐,在无锡和合共融。这片富饶文明之乡的人们不仅不热衷于“义利之辨”,也不拘泥于“重本抑末”,而是阐发出务实包容、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思想源流,成为无锡运河文化精神的重要内容之一。这一思想遵循传统却又不圄于传统,既关注精神境界和价值追求的“道”,也强调制度建设、方针政策等具体治理之“术”。特别是明代以来,在新旧思想的碰撞和观念的转变中,无锡人显示出一种在其他中小城市不多见的群体开放性和灵活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天下情怀和入世担当的精神,与“计然之术”“积著之理”“赢缩之度”等重实用、重实践的经济理念,在无锡并行不悖、互为促进。

明末,以顾宪成、高攀龙为代表的东林学派重视“商经济世”“躬行立教”,主张“恤穷人、体富民”“曲体商人之意”,这种惠商恤民、为地方工商士民代言的主张,与中国传统的重农轻商观念和明中叶盛行的心学思想有着明显差异。顾宪成之弟顾允成就曾严厉批评空谈不实者:“今之学者,凭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讲学快活过日。”清末,无锡科学家徐寿、徐建寅父子及华衡芳、华世芳兄弟坚持“究察物理,推考格致”的科研理念,无锡外交家薛福成提出“工商为先”“创制公司”“殖财养民,导民生财”等一系列强国富民主张,都体现出无锡知识分子脱离窠臼,积极提倡经世致用的务实思想。许多才情横溢的官宦子弟还将理论上升为实践,主动投身实业,如薛福成之子薛南溟弃官回乡开办丝厂,杨藕芳在台湾为官积累了发展实业的经验后,去职开办无锡第一家近代工厂业勤纱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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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勤纱厂

经过广大知识分子的身体力行、宣传示范,注重实学的理念逐步深入人心。明清时期,无锡出现了许多关于各种经济活动知识的实用性读物,刻印发行的《陶朱公致富奇书》《万宝全书》等商用书,《沈氏农书》《耕心农话》等农书,以及《杵臼经》《布经》等工艺书都广受欢迎,其中的实用知识,对于想要扩大生产、追求更高经济效益的农民和工匠必不可少。

为提升百姓的读写算能力,培养更多能够自主进行商业化生产的农耕业主和作坊业主,无锡地方教育也向新学、大众教育、普及教育发展。杨模、俞复、胡雨人、侯鸿鉴等教育改革的先行者,将经世致用思想积极付诸于教育实践,开办了各类新式学堂。钱穆先生曾说过:“无锡的实业家成功无一不致力于办学。”荣氏兄弟、杨翰西、赵一新等实业巨子都是开办新学的先锋,荣宗敬就指出:“从来旧学为体,新学为用,最合时宜。”地方知识分子也积极参与平民教育,如清代无锡文人孙洙选编了《唐诗三百首》、裘廷梁创办了《无锡白话报》、孙毓修翻译了教科书《谦本图旅行记地理读本》。1911年,无锡兴办私立新式学堂120多所。1922年,江苏适龄儿童就学率约17%,无锡就学率超过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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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白话报

与大多数商人在商言商的趋利特性不同,无锡近代实业家群体深深烙刻着经世致用的思想印记,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尚德崇文、义利并举、开拓创新等理念,以克勤克俭、乐善好施、造福桑梓、报效家国为荣。他们重家风、遵道义、守操行,如国学大师钱穆曾亲见荣德生平时“皆节俭有如寒素”;他们看重气节和名望,坚持回馈社会,“重名犹过于重利”,乐于捐助公益,热心地方发展;他们勇于开拓、善于竞争、敢为人先,积极吸收先进经验和技术,大胆实施企业内部管理改革,“勇往直前,作世界之竞争”。这些特质,令锡商家族风气蔚然,所经营的企业往往能持久生存发展,像荣氏家族那样“富过三代”的锡商比比皆是。

在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和早期市场经济的哺育下,无锡在诞生众多优秀实业家的同时,也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经济学家,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推动了社会进步。从1929年开始,在无锡人陈翰笙的带领下,由老乡薛暮桥、孙冶方、王寅生、张锡昌、钱俊瑞、姜君辰等人组成的星光熠熠的经济学家团队,在无锡、河北保定、广东岭南等地进行农村经济调查,随后又开展了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研。除他们之外,还有以胡焕庸、潘序伦、周小川、吴树青、周三多等为代表的一大批无锡籍经济学家,在学术研究领域成果斐然,无锡籍经济学家群体成为中国经济学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无锡也因此赢得了“中国近现代杰出经济学家的摇篮”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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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翰笙先生

运河文化精神形成的影响和运河功能带来的便利,不仅促进了无锡的城市变革和经济发展,也推动了无锡人思维方式的升华转变,调整了无锡传统的社会结构,使明清以来的无锡呈现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文明风貌。正是拥有了这样广泛而扎实的思想文化基础,海内外近现代先进的思想、理念、技术涌入无锡后,没有受到杯葛和敌对,大运河的流动性和开放性在无锡得到了包容地接受与消化。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精英文化的价值观念较快地渗入无锡大众的生活中,并通过与本土文化的相互接触、交流进而相互分拆、合并,在共性认识的基础上,与运河文化融为一体。

因此,运河文化精神对地方发展的推动作用,在近代无锡的崛起过程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清末民初,由于黄河改道、大运河部分断航、连续的战乱等因素,以及海运和铁路运输兴起,造成大运河沿线一些城市的衰落,而无锡无锡不仅没有抛弃运河这个老面孔,一味地去追求新事物,反而充分利用大运河作为原材料和产品运输、劳动力募集及水资源利用之河,将传统的运河与新兴的工业、铁路、道桥等共同组成实业发展长廊,实现了风气的转变、产业的勃兴、城市的发展,由一个县城变成了江南运河沿线最重要的工商城市。民国时期,无锡工商业在全国经济排名始终稳居前几名,赢得“小上海”之美誉,城市形象和市民素质也大为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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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无锡已经初具工业城市的形象

1925年,史学家王桐龄先生结合对无锡的观察,称赞道:“县城临沪宁铁路,西南接运河,南通太湖,交通甚便,商业极为繁盛,为江苏南部之中心点”“无锡饭店为当地第一大旅馆,在无锡县城北门外,运河畔,通运桥堍,北距车站不及半里。西滨运河,交通极便。房屋高大,床铺洁净,无臭虫、蚊子来骚扰。其三层楼甚高,屋顶可以远眺,饭店规则,禁止流娼往来,秩序较为整齐”。

从吴文化发源地、近代民族工商业发祥地,到乡镇企业“苏南模式”发轫地、改革开放发展前沿阵地,无锡成为这“四发”之地绝非偶然,而是有着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一方面,大运河的重要功能和优越条件,为无锡的繁荣和腾飞提供了坚实基础;另一方面,大运河无锡段所蕴含的尊重规律、攻坚克难的创造精神,开放包容、美美与共的文化态度,天人合一、和谐共生的思想智慧,已成为无锡传承不息的城市基因品格和强大内生动力,支撑和推动无锡始终能抓住社会变革的重要机遇,敢为人先、快人一步、主动作为,实现跃升发展。而今,无锡人正把运河文化精神,作为推动无锡未来前行的内生动力,继续促进无锡与运河的共荣共生、永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