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在小区里住久了,总有些熟悉的面孔镌刻在心里。比如清洁工,他们大多来自偏远农村或城郊地区,四五十岁,没多少文化,但不怕脏,肯下苦力。一套深蓝制服上身,立马有了城里人的秩序感,但又有些许别扭,就像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切换,不那么自然。

新来的清洁工,小平头,瘦高个,宽脸膛。他干起活来很利索,挥动扫帚,唰唰唰几下,轻盈、敏捷,换得一片洁净。再挪个位置,唰唰唰几下,后腰弯成一只大虾状,把垃圾簌簌扫进尼龙袋里,又是一方洁净。他腰杆笔直,双眼炯炯有神,但寡言少语,不善与人交谈。

与其他保洁员不同,他不捡废品——要知道,废品是顺手的“宝贝”,小区里的老人每天绕着垃圾桶逡巡好几趟,堪比“淘金”大军。纸盒子、废报纸、矿泉水瓶子,以及业主丢弃的杂物,如热水管、油烟机、坐便器等,攒多了送到废品站,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清洁工老张头曾说过:“称盐打油,来二两辣酒,就够了,自个儿花着方便呗。”

原来,新来清洁工的儿子是大学老师,就住在小区里,也许他担心捡废品会给儿子丢面子。儿子上初中时,他的妻子就去世了,他独自把孩子拉扯成人。

有时候,他拎着一捆纸盒,叠得方方正正,或几只花花绿绿的易拉罐,踩扁了,送给前面楼上的住家护工。那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工照顾一位离退休老干部,他也不白要清洁工的东西,空闲时下楼透口气,递根烟给他,或直接夹在他的耳朵上,但从未见清洁工点着烟抽过。他自有分寸,扫院子、拖楼道、擦扶手、贴通知,天热了还要挨个单元楼打驱蚊药,活不停,人不停。

他穿梭在单元楼之间,草木的露珠、榴花的芳香、野猫的嬉闹,他根本无暇顾及,只有偶尔一阵过堂风,让他觅得一身清凉。老旧小区没有电梯,上上下下,最高要爬七楼,几趟下来,后背衣服光光亮,泛起大朵大朵的白色碱花,恍若耀眼的徽章。

我见过他的水壶,瓶体透明,又粗又高,一只手握不过来。他站在一个角落里,被私家车包围着,仰脖畅饮,那样子颇为惬意,好像把一窝云朵、一片鸟鸣也灌进肚里,换得片刻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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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一次见他,是那天一大早出门开会,眼看要迟到了,汽车被挡路出不去,急得我大发脾气。回头的瞬间,我瞥见了他,他举着手机正在拍照,姿势有些滑稽,摸了半辈子农具的手拈起手机,手机不听使唤,他抓耳挠腮。物业公司要求上传照片,地面干净如许,犄角旮旯处也十分清爽,都是他的杰作,他沉醉其中,让人生出敬意。我不再抱怨,很快,挡路的车主现身,出行的路变得顺畅起来。

年初辞职的女清洁工,姓钱,是东北人,说话大嗓门,干活麻利快,手上的活儿就像长在她心里的庄稼,收割起来驾轻就熟。儿子结婚三年,还没要孩子,她出来打份工,挣下将来的养老钱,“指望谁都白搭,养老这件事还得靠自己。”她逢人便说。

她做事精干,走路带风,用拖把擦楼道,拎着满满一桶水,一鼓作气,从一楼到五楼,拖个清爽,像是刚刚下过一阵毛毛雨,空气里嗅出一丝微甜。

遇到有人遛狗,狗粪到处都是,她双手掐腰站出来,一副不怕得罪人的架势,扯着嗓门怒道:“爱狗狗就别给他人添堵,小区环境靠大家。”说的次数多了,那些租房的年轻人脸上挂不住,自觉随手清理狗粪遛狗时也拴上绳子,从此,见到她便低头匆匆而过。

下午干完活,她喜欢坐在传达室里,与收废品的人聊天,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有时候,她也与进城看孩子的同龄人聊天,说说笑笑中,把家长里短抖落一地。

邻居告诉我,她以前在单位食堂里做饭,一天三顿,清晨不到七点出门,晚上回到家还得做饭,实在干够了,才选择干保洁。“这活儿也不轻松,我来这里瘦了十多斤,有些吃不消。”她喃喃说道。

女清洁工还是个热心肠。我母亲腰椎不好不能负重,外出采买回来,她遇见了,离着老远就大步跑过去帮忙。去年冬天我们家吃的大白菜,都是她一趟一趟给送上楼的,叫人心里暖烘烘的。平日里,哪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里要搬个重物,或者阳台种菜挪动花盆,她都跑得勤。有住户留她吃饭,她婉言谢绝,直说这是分内的事。

去年进入腊月后,女清洁工换了个替班,听说是老家有人重病,她回去一趟。过完春节,依然不见她的踪影,大家都很不习惯,好像听不到她的大嗓门就觉得少了些什么。还是物业工作人员道出实情,她的儿媳怀孕了,在天津上班,她过去照顾,不得不离开这里。

清洁工是城市里被遗忘的候鸟,飞来飞去,不过是为了生计,让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宽裕一些。他们为城市带来整洁、带来便利,他们平日不舍得请假,只有老家的人进城看病或婚丧嫁娶时偶尔告个假。也许,在他们缺席的日子里,我们才看见他们存在的价值。

我经常想起范师傅。他秃头,个头不高,干起活来是个好把式。与其他清洁工不同,他有退休金,以前在厂里干过仓库保管员,对待工作极其认真。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挥动扫帚唰唰扫地,雨天扫雨,雪天扫雪,从不嫌累。

他爱管闲事,住户装修扔的建筑垃圾,比如换下来的陶瓷马桶,垃圾车不拉,按说也不是他的职责,他主动揽过来,找来铁锤等工具,有时还要喊来老伴搭把手,一点一点将马桶砸成碎片,这样第二天就会被垃圾车拉走。谁家下水道外溢了,他骑自行车回家拿来工具,趴下身子疏通,搞得灰头土脸。

“不用谢,只要大家都说我好就行!”每当有人说谢谢时,他就这样答道。

有段时间,物业微信群里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范师傅干活的照片,都是业主发的。他弓着身子扫地,脚蹬手工布鞋,头戴黑色帽子,一招一式,完全不像六十岁的人,甚至让人不明就里以为是摆拍。

第二个月,他不干了,我才听说,他年龄超了,被辞退了。我瞬间明白了那些照片的意义——他爱面子,有虚荣心,但虚荣得可爱,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他让业主们为他点赞。他是那种爱劳动爱到骨子里、闲不下来的热心人。

一想起范师傅的身影,我就不由得想到父亲。在厂里上班那会儿,他脏活累活抢着干,冒雨疏通下水道,回家时满身臭气,还一脸乐呵的模样。直到他去世后,整理遗物,看到抽屉底的那摞劳动模范奖状,已经泛黄、卷毛,却是他留给我的珍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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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放学时间,我去理发,偶遇七八位清洁工,每人推着一辆三轮车,排成“一”字状去山上指定地点倒垃圾。由于是上坡路,他们努着劲儿向前,让人想起泰山挑山工的模样。

此时,迎面走来一队身穿校服的小学生,一溜小黄帽好像一顶顶小蘑菇。只见清洁工陆续停下脚步,示意孩子们先走。

从远处望过去,小蘑菇恍若高低不平的音符,一直滚落到路人的心窝里。晚霞抛洒下来,晕出一道道金色的光,打在清洁工们的深蓝制服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别样动人。

清洁工的队伍排成一条直线,缓缓地驶向垃圾回收站,一路上坡,嘿呦嘿呦,令我心里一动。

他们结实而熟悉的背影,深深拓印在我的心里,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那样,永不磨灭。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