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兴未艾的开放科学运动的一部分，开放获取学术图书显得相对不为人所注意。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可以为学术界乃至人类社会带来什么益处？这项议题表现出哪些独特的动态，使之与其他开放科学活动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如何合理应对其潜在的风险？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浪潮发展到了哪个阶段，未来又将如何发展？这些问题值得关注。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相关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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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获取独具优势
谈及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价值，英国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文学、技术与出版教授兼Crossref研究与试验发展首席开发者马丁·保罗·伊夫（Martin Paul Eve）对本报记者表示，知识如不能被获取便没有意义。目前，世界各地的人们在阅读学术图书方面面临着很多困难，如学术图书具有小众和稀缺性特点而且价格高昂，还有一些人由于身体原因无法前往图书馆。其结果是，学术图书虽然凝结了相关人员多年的心血，但只有少数人有机会读到，这实在是一种遗憾。相比之下，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对任何人、在任何地点和任何时间都是开放的。它利用数字传播的途径，让那些负担不起费用的人也能获得知识，以及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前往图书馆的人士也能了解研究成果，这样就可以构建一个更加公平的世界。此外，人文学科学者也有机会更广泛地展示他们的工作成果。当人文学科领域的研究人员感受到资金削减的影响时，开放获取这种途径可以为他们提供一种更好地向世界展示自己成果的机会。
英国兰卡斯特大学组织、工作与技术系和社会学系教授乔·德维尔（Joe Deville）对本报记者表示，当前，学术图书的主流出版模式已不再与其目的相适配。通常而言，大型商业出版商以高价向图书馆出售学术图书，图书的数字版本通过专有平台提供，而这些平台需要用户订阅才能使用。规模更大、资金更充裕的大学有能力让自己的研究人员和学生访问这些资源，而其他读者的访问路径却被关闭了。相比之下，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具有原生数字化格式，在线上发行和被有需要的读者发现方面优势更加明显。所以，应该向有阅读需求的人开放这些图书，无论他们是研究人员抑或普通公众。
开放获取出版网络基金会OAPEN Foundation董事总经理尼尔斯·斯特恩（Niels Stern）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他很高兴有机会与中国读者分享他们的工作以及如何支持学术图书的开放获取，并详细介绍了OAPEN和开放获取图书目录（DOAB）这两个平台。他从三个方面解释了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益处。其一，只要能上网，任何人都可以免费获得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减少了获取知识的障碍并营造了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学术环境。轻松获取广泛的研究资源也有助于促进跨学科合作，使发现与创新的步伐加速。其二，在开放获取模式下出版的学术图书可以接触到更广泛的读者，从而提高研究的影响力和知名度，架起学术界和公众之间的沟通桥梁。其三，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平台使知识不限于那些可以支付得起昂贵订阅费用的机构使用，可以促进教育资源的公平配置。此外，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和学术期刊的好处大致相同，但学术图书的受众往往比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STEM）期刊更广泛。因此，普通公众可以从开放获取学术图书中获益匪浅。
露西·巴恩斯（Lucy Barnes）是英国开放图书出版社（Open Book Publish-er）的高级编辑和外展协调员。她告诉本报记者，图书是艺术、人文和社会科学（AHSS）学科出版物的主要出版形式。虽然期刊文章对这些学科也很重要，但该领域的重要贡献往往是以图书为媒介达成的。当前，传统的获取学术图书的价格相当昂贵，且销量有限，极大地影响了公众的阅读兴趣。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书籍以开放获取的方式推出后，可以在世界各地被下载数十万次。一方面，这对读者有明显的好处，他们出于不同的原因访问资源，用以满足学习乐趣或自身专业的需求；另一方面，将学科研究成果公开给所有人也对这些学科大有裨益。此外，艺术、人文和社会科学学科面临资金不足、价值被低估的处境，当其研究成果被开放获取时，学科牵涉多少公共利益、研究成果如何在学术界内外得到应用，就变得愈发清晰。在她看来，这是艺术、人文和社会科学学科重要性的明确证据，有助于反驳“它们是附带、无谓或不重要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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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成本成为障碍
对于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具有哪些独特之处，受访学者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两个关键词——图书处理费和生产成本。德维尔谈到，与期刊出版相比，资助开放获取的主导机制的弊病在长篇出版物中更为严重，这是图书出版的一个特殊之处。作者或机构需支付文章处理费以使学术期刊文章可被开放获取，在英国，通常每篇论文的处理费为近2000英镑，而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相应的处理费更加高昂，可达13000英镑及以上。高额的费用不仅让学者个人难以负担，高等教育部门承担这些费用也将面临巨大压力。因此，人们需要提出有针对性的解决方案，来应对开放获取学术图书资助问题。
据德维尔介绍，他所在的机构——开放图书集合（Open Book Collective）已向各大学术图书馆筹集了约70万英镑的可续期年度款项，直接资助致力于开放获取的小型出版商。这些资金由近100所大学提供，既有助于推动研究成果生产，也用于支持与学术出版相关的基础设施建设。开放图书集合的会员机构——透特开放元数据（Thoth Open Metadata）平台、OAPEN等正在开展相关工作，从而提高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可检索性、可及性并使之能够更长久地储存。德维尔领导的大型项目“开放图书的未来”（The COPIM Open Book Futures Project）致力于探究支持长篇研究成果出版的不同模式，以促进建立更加公平的出版生态系统。项目内容包括构筑新的盈利模式，帮助出版商从传统模式转向开放获取；为开放获取出版商提供新的储存方案，助力它更新机制以提高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对有不同需求的用户（如屏幕阅读器使用者）的可及性；开展试点项目探索开放获取实验性图书的潜力等。
伊夫认为，图书出版的独特性从经济角度看相当明显。推出一本图书的成本很高，因为在生产流程中涉及很多阶段。如果作者或他们所属的机构被要求支付处理费用，会使得开放获取下的经济模式更为复杂。在开放获取的背景下，第三方复用权（如艺术史书籍中的图像）也可能难以协商。尽管这些困难可以被克服，但是需要得到大家关注。
巴恩斯表示，图书出版在许多方面与期刊出版不同。写作并出版一本书比撰写并发表一篇期刊论文花费的时间更长。对作者而言，出版的图书通常是多年（即便不是数十年）研究的产物；而对出版商来说，更要面对一系列复杂的问题，包括在书中恰当地编入索引、元数据、用优秀的市场营销策略确保销量等。这意味着图书的生产成本很高，且对作者来说意义重大。因此，对图书出版的运作方式作出重大改变，如开放获取，所涉及的利害关切不可小觑。许多出版商采取保守的措施来应对开放获取的发展，如依靠图书处理费模式，向作者或其资助方收取高额的预付款来出版开放获取学术图书。这使出版商规避了转向开放获取而导致的实体销售额下降的影响，但给作者及资助方带来了巨大的经济负担。鉴于图书出版对研究者的职业生涯和他们所在研究领域的重要性，研究人员对图书处理费常常感到焦虑就不奇怪了。为此，一项重要的变革正在开放获取出版领域推进，即开发让作者和读者都无需付费的模式，这种模式被称为“钻石开放获取”。巴恩斯介绍到，开放图书出版社在运营上通过以下三种方式覆盖开放获取成本：平装和精装版实体书的销售；图书馆参与该出版社的会员计划，支付较少的年费来支持他们的工作；作者用获得的资助经费资助出版社（这并非是强制性的），很多机构都做过类似的实践尝试。
“绿色开放获取”指的是，作者将他们的原稿存放在一个存储库中供所有人阅读，而由出版社提供的版本则是付费的。在巴恩斯看来，这种模式对学术图书出版不太适用，这也是图书出版与学术期刊出版的一大区别。与期刊出版相比，出版商为了使图书更受读者欢迎，需要将书中的内容进行协调整理，进而完成编辑工作，同时，书中还要配置大量插图，而有些图片可能未包含在作者提交的原稿中。帮助读者阅览图书的辅助工具，如索引或细致的内部交叉引用信息，通常也由出版商的编辑来完成。
斯特恩认为，与期刊论文相比，学术图书通常会进行更加全面深入的分析，涵盖更广阔的主题，提供丰富的背景介绍、方法应用和主题讨论内容。换句话说，很多专著多年来持续体现与其他成果的相关性，多篇论文从中派生出来。较之于期刊论文，写作出版一本书的时间更长，也关涉更多细节，需要有关人员在更长的时间跨度内持续努力。一部专著的平均页数可能为250—300页，许多专著超过了1000页，它可以非常详细地将文化、历史和区域研究记录在册并保存知识，否则这些知识可能被忽略。许多专著用本土语言撰写，长篇幅、特定学科等特点，共同体现了图书的多样性，使得寻找同行评议审稿人的工作对出版商来说格外富有挑战性，他们需要在出版过程的这一环节投入大量精力。这一点与期刊出版有很大不同。与此同时，一本书的同行评议过程非常关键，有赖于承担评议任务的学者付出大量的努力和时间。作者和编辑之间的合作对一本书的语言成型和整体结构也十分重要，后者由包括多媒体内容在内的许多部分组成。在艺术、人文、社会科学学科中，专著作为研究的输出形式仍然很普遍，专著的写作本身就是研究过程的一部分，这同样具有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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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出版进展参差不齐
作为一个实践领域，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出现的时间相对较短，但也取得了一定的影响力。根据巴恩斯介绍，在英国，人们正处于向开放获取学术图书过渡的过程中。目前，开放获取仍然是一个附加功能，而非学术图书出版的默认方式。不过，英国研究与创新署（UKRI）及其下属机构英格兰研究委员会（Re-search England）这类政策制定机构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实施了要求接受其资助的研究以开放获取形式出版的政策，其中包括以图书形式发布的成果。开放图书出版社在“社区主导的专著开放出版基础设施”（COPIM）等社群中深度参与，这些社群正在接受可观的资金支持，用于开发支撑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出版的基础设施。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出版商意识到，他们需要开发新模式为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出版提供助力，而不仅仅是向作者收取高昂的费用。目前，由欧盟资助的“开放获取专著在欧洲研究区域的政策一致性”项目（The PALOMERA Project）正在调研欧洲有关开放获取学术图书政策的优势与不足，并探讨需要采取哪些措施来应对这一挑战。
巴恩斯表示，有迹象表明，向开放获取模式的转变已开始在欧洲各地发生，不过，这方面的进展依然参差不齐。出版商仍在尝试寻找更多有效的方法，图书馆也在探究如何评估和支持新的开放获取学术图书模式。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作者对自己肩负何种责任、有哪些选项往往也不确定。面对这种情形，巴恩斯强调，她相信也希望对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探索不会就此落下帷幕，而是逐渐获得更多支持。她还表示，自己参与协调工作的开放获取图书网络（Open Access Books Network）有兴趣与中国同仁增进联系。目前，该平台正在运营“与开放获取图书网络一起环游世界”博客，介绍来自不同国家的开放获取图书，用撰稿人偏好的语言撰写，再额外呈现英文翻译版本。
斯特恩认为，学术著作的日益普及使全球学术资源的获取变得更加便利。举例来说，目前开放获取图书目录中被编入索引的同行评议图书数量超过了8万，而5年前这一数值只有2万左右。这种增长是一种稳定的趋势，十五年前，当OAPEN图书馆作为一个连接出版商和图书馆的非营利性独立分发系统建立时，对图书的开放获取还十分罕见。如今，不论是否属于商业出版，大多数图书出版商都不同程度地提供开放获取服务。有一些研究发现，开放获取图书引用率和利用率往往更高，说明这类图书具有更高程度的参与度和影响力。“开放课程项目”（The Open Syllabus Project）显示，开放获取学术图书越来越多地被列入课程大纲和阅读清单，应用于教育目的。如此，开放获取学术图书正成为有价值的教学材料，世界各地的学生和教育工作者都可以在免于经济限制的情况下获取它们。
斯特恩预计，未来当人们更深刻地意识到开放获取出版的好处时，会有更多的作者和机构采用这种模式。不过，更强大的推动力可能来自研究资助机构和学术机构，它们正在制定相关政策和战略。为调研欧洲的政策格局，“开放获取专著在欧洲研究区域的政策一致性”项目组向全体利益相关方发布了基于证据的建议，并围绕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政策实施帮助研究资助方加强能力建设。斯特恩认为，升级后的数字工具和平台将提高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可及性、可发现性和可用性。此外，对多元语言的重视程度提升，将有助于扩大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在非英语地区的覆盖面和影响力。
伊夫表示，他并不确定当前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数量是否足以让人们确信，它已经带来了重大影响。他预测，未来将会出现一系列新的经营模式来取代图书处理费，这将有助于开放获取学术图书被更广泛地接纳。
学术图书出版的进程相对缓慢，德维尔指出，从作者签订合同到图书的最终出版，常常需要3年及以上的时间，这意味着他和同事们的工作的全面影响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可能还不会被注意到。不过，人们已经留意到了积极的信号。例如，英国主要的研究资助方——英国研究与创新署（UKRI）已经推出了新的资助机制，大学可以借助这些机制来支持新资助模式的运行。此外，对英国各大机构长篇研究出版物“强制要求开放获取”的政策磋商也正在进行，许多相关人士已经就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这项政策生效，相关机构将需要使多数长篇研究成果开放获取，尽管部分成果可能并非在发布后第一时间就开启开放获取。在他看来，这至少代表了一种迹象，表明如何为服务公共利益而开放长篇研究成果获取的问题正在得到高层重视。这样的进展以及相关人士为推动开放获取所做的持续努力，已经对科研人员以及致力于开放获取的较小型出版商的看法产生了一些影响。德维尔乐观地认为，从长远来看，将有更多科研人员向这类出版商提交作品，由他们出版的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数量也会进一步增长。他还提到，很想了解在中国工作的同仁们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因为他非常支持开放获取图书出版的书目多样性发展，支持不同类型的出版机构在不同国家背景、不同语言环境下推进开放获取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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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谨慎乐观
受访学者们一致认为，对开放获取学术图书的发展一味乐观并不可取，需要特别注意防范风险、应对挑战。斯特恩提出，其一，开放获取模式有时可能被错误地与低质量联系在一起。在OAPEN开放获取图书的说明中，解释了为什么开放获取作为一种出版模式与出版内容的质量没有关系。因为，工作人员需要花费大量工作来确保收录的是质量有保证的图书。开放获取图书目录还开发了专著同行评议信息服务（PRISM）平台，使出版商能够分享他们如何在同行评议过程中进行实际操作。提高流程透明度的目标是增进信任和提升出版质量。其二，开放获取出版和支撑它的基础设施可能缺乏持续的资金投入。离开开放基础设施的支持，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出版无以为继。对非营利性开放基础设施的持续资金投入需求，要求他所在的机构花费大量精力在筹集款项上，而这些时间本可用于更好地提升服务、为图书馆和学术社区带去更多收益。不过，到目前为止，为确保所提供的基础设施服务可用且可靠，筹集资金仍然是一项重要任务。唯其如此，才能让广大用户只需连通互联网，就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阅读图书，免于受到成本或其他障碍的限制。
在巴恩斯看来，有两项风险需要特别注意。首先，图书处理费模式依旧不易撼动，部分原因是很难期望政策制定者在通常倾向于资助特定图书的情况下资助“钻石开放获取模式”。若想让图书处理费的替代方案取得成功，离不开来自资助方和图书馆的资金支持，这涉及一个难题——有太多机构会选择观望。其次，如果用强制要求来敦促行为改变，而没有投入足够的努力来说服作者相信学术图书开放获取的好处，也是一种风险。巴恩斯表示，她所在的开放图书出版社既是开放获取出版社，也是一个由学者主导的出版社，创立的缘起是该社两位领导者作为学者，希望在出版工作中能发挥更多能动性。如果开放获取学术图书领域变得过度依赖强制要求，可能会带来削弱作者能动性的风险。
德维尔认为，开放获取学术图书议题涉及不小的风险。例如，与大型商业出版业务产生的利润相比，开放图书模式筹集到的资金数额微不足道。前者的利润率很大程度上来自将在接受公共资助的机构工作的学者的成果货币化，有学者对此有异议，德维尔也认可这种质疑。近年来，人们也看到，一些商业出版商收购了资助和出版开放获取学术图书所需的基础设施。一种风险是，这种垄断性的商业行为如果加速，可能会给非营利、由社区主导的工作带来不利冲击。在德维尔看来，后者的工作对开放获取学术图书出版未来的繁荣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论及开放获取学术图书面临的挑战，伊夫也提到了图书处理费的问题。他认为，如果继续收取这种费用，就会造成一部分作者和机构因无力承担费用而被排除在出版过程之外的风险。当然，这并不是不可避免的，人们还可以利用其他可用的模式。但在传统的学术背景下，这种忧虑仍然持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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