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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相之后,“开明派”王安石何以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作者/慧超

(一)

千年来,人们对王安石的评价,可谓毁誉参半。

欣赏、支持他的人,夸荆公是一世之伟人,“平生行止无污点”。赞熙宁变法是经世济民、富国强兵的伟大变革。

比如梁启超就对王安石推崇备至,在《王荆公》一书中,盛赞王安石为夏商周以来的“第一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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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视、反对他的人,则骂介甫“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批评王安石变法是聚敛害民、剥民兴利之举。

这其中,对王安石变法最严重的指斥,是一些人认为北宋的灭亡,“靖康之耻”的祸首,根源便在王安石。譬如南宋高宗那段对王安石变法的著名论断:

“安石之学杂以伯道,取商鞅富国强兵,今日之祸(即靖康之变),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天下之乱生于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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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

历史的生动性就在于,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不同的评述者站在各自不同的历史时期,因应不同的时代氛围和现实境遇,往往会给出截然相反的不同评价。

因此这些评价,往往还包含评议者自身的处境、心迹和抱负。

典型如梁启超对荆公的推崇,其实多多少少暗含了梁启超自己内心的宏愿——站在他所处的历史节点,民族危亡之际,他多么盼望能有一个像王安石那样的强人站出来,通过变法革除旧弊,重振国威。

评价王安石,是不容易的。他本身就具有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者的诸多面向,尤其是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其变法改革所掀起的现实波澜与历史涟漪,本就不同凡响。

何况,人本身就是多面的,分裂的,矛盾的。审视一下我们自身,成长过程中一以贯之的东西,也是极其罕有的。

历史上的王安石,身上确实呈现着极为“分裂”的两面性,甚至在很多事情上,他的所作所为显得反复无常,自相矛盾。

这其中,1070年(熙宁三年)是个关键节点。这一年,王安石的变法举措获得了宋神宗全然的信任和绝对的支持(详见我写的上一篇文章《1070年,皇帝选择“再苦一苦百姓”》,点击标题即可阅读)。

当时,王安石虽然职位上只是副宰相,但由于获得了皇权的加持,他已成为事实上的“中枢第一权臣”。

也是在这一年,王安石开始变得令人陌生。

他的所言所行,与拜相之前可谓大相径庭。这种巨大的变化,令许多曾经的故交师友,都与王安石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

是什么因素造就了“双面权相”的强烈反差?

或许,是为推行变法,王安石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难言苦衷。

亦或许,是大权在握后,“拗相公”王安石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正“底色”。

(二)

因为政治改革的理念不同,王安石和司马光“斗争”了半辈子,但这对冤家,其实曾有过一段“友谊的蜜月期”。

司马光和王安石在早年间就做过同事,1059年左右,他们同在三司工作,顶头上司是大名鼎鼎的包拯——就是那个动不动就要为贪官污吏做“人体无用组织切除术”的包青天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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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二人都是文学大家,诗词文章都盛名在外,他们在青年时确实曾彼此欣赏、相互钦佩。民间一度流传有“嘉佑四友”的友谊美谈,说的就是司马光、王安石、吕公著和韩维这四个人。

在主流的严肃史料中,司马光对王安石入京为官,推动改革,一开始的确是双手欢迎,极为期待的。

在神宗皇帝不顾反对声音,执意提拔王安石升任副宰相时,司马光就公开说:真为国家得到王安石这样的人才感到欣喜和高兴。

在御史吕诲弹劾王安石“权臣盗弄其柄”,罗列其十大罪状时,司马光还感到不解,他写文章说:

有王安石这样的人才当政,是国家之福呀,怎么你吕诲还弹劾他呢?我们大家都感到奇怪。

这个感到奇怪的“我们”,除了为王安石呱呱鼓掌的司马光,还包括欧阳修、吕公著、韩维等一众王安石的师友故交。

这些人,都曾对初入中书的王安石寄予厚望,后来又都对王安石的变法颇有微词,也因此得罪了这位已经大权在握的当朝宰辅。

许多王安石曾经的至交知己,在极度的惊诧与失望之后,或与王安石反目成仇,“以故交情不终”;或“恳辞勇退”,对官场生态心灰意冷;或直接因得罪王安石而被贬黜出京。

后来,朱熹曾唏嘘地写道:“是时想见其意好,后来尽背初意,所以诸贤尽不从。”

总之,变法遭遇到沸反盈天的反对与批判,恐怕是王安石始料未及的。在与反对者博弈、斗争的过程中,一些旁人难以察觉的现实变量,也在悄然间扭转着王安石的政治理念与行事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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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心比对,分明可以看到荆公在变法前后,其言其行,简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如果说王安石变法前的所言所行是真诚的,那么变法后的王安石,其所作所为,几乎异变为了自己曾经最警惕,最厌恶的模样。

(三)

司马光之所以对王安石进入中书持欢迎态度,是因为那时的王安石看起来,是一位有着和自己有相近政治理念,开明、包容、崇尚儒家君子之风的改革者。

在刚刚入京,尚未取得神宗信任和实权之前,王安石写了很多漂亮文章,阐述自己的政治理念,同时为后来的变法做铺垫。

掌权之前,王安石说,当今大宋朝最为迫切的任务,是变风俗,立法度,而达成这个目标的关键是“长君子,消小人”,那么朝廷如何才能做到任贤使能呢?

其中的关键是要保持言路畅通,兼听则明,不同的意见建议、施政理念和改革思路都应该被听见,都应该允许被讨论。

一句话,咱大宋的朝堂上就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泰者通而治,否者闭而乱”,王安石认为,言路通畅才能实现天下大治,禁止批评、堵塞言论只会导致政治混乱,社会动荡。

这样的发言,司马光怎会不喜欢?介甫弟弟,你简直就是光哥的嘴替啊!

可是上台之后,实权握紧,这个曾经倡议朝廷应广开言路,海纳百川的“开明派”王安石,却转眼间变了一副陌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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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二月进入中央,到四月,他挤走了滕甫;五月,又以不正当的方式,驱逐了郑獬;六月,因为两篇弹劾变法的奏折,王安石又赶走了吕诲。

这些当朝高官,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与王安石的政见不合,对变法持批评或反对意见。

自从王安石在大宋中枢彻底站稳脚跟之后,这股排斥异己的歪风就愈刮愈烈。

甚至对自己曾经赏识、提拔、倚重的人,只要他们对变法稍有微词,王安石下手也同样凌厉,毫不手软。

谏官李常的遭遇就是其中的典型,他是被王安石一手提拔到中央的人,结果这小子“不识时务”,对青苗法的种种弊端纠缠不清。

王安石就安排心腹吕惠卿去“提醒”李常,然后便有了这段著名的对话。

吕惠卿对李常说,不要再继续批评新法了,如果你辜负背叛了介甫:

“我能使君终身不如人!”

以北宋士大夫的道德标准看,吕惠卿的这句话已属卑鄙下流,因为这不是讲道理,这就是一句明晃晃的威胁。

说起来,李常也是一位有风骨的文士,他最终也没认怂。

不过王安石、吕惠卿的威胁也不是说说而已,很快李常就从人人趋之若鹜的京官,被贬为了滑州(今河南滑县)通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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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公著的被贬,也如出一辙。他和王安石的关系,曾经十分亲密。王安石当了宰相之后,把吕公著提拔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

结果,也是因为对新法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吕公著竟被王安石以极其歹毒的方式,下狠手罗织罪名,最终被贬斥出京。

王安石弹劾吕公著,说他污蔑韩琦意欲谋反。这完全是“欲加之罪”,吕公著根本没说过类似的话,那时韩琦已身在地方,和吕公著连政见上的矛盾都谈不上,他根本没有污蔑韩琦的动机。

何况,韩吕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韩琦的两个儿子,娶的就是吕公著的两个侄女——诬蔑韩琦谋反,对吕家能有什么好处?

德高望重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曾经多次举荐过王安石,还逢人就夸王安石的德行文学,甚至把王安石的才华,和自己的偶像李白、韩愈相比,可以说对王安石有知遇之恩。

王安石拜相之后,欧阳修当时已在地方任职,他觉得青苗法不好,有盘剥百姓之嫌,就拒绝在自己的辖区范围内推行青苗法,还给神宗皇帝上疏,请求废掉青苗法。

上疏的结果,当然是无果。

有宋一代,在朝为官的士大夫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动不动请辞。眼看自己无法撼动青苗法,欧阳修又不愿意推行这个自己觉得扰民、害民的青苗法,就选择了请辞。

以欧阳修当时的为人和地位,当然是一片挽留之声。可王安石却对神宗皇帝说了这样一句话:

“(欧阳修)善附流俗。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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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这哪里还有半点“君子德风”?对曾经提携过自己的恩人、老师,只要他们对新法持有异议,王安石同样不留情面,口诛笔伐冷酷至极。

所以后来朱熹评价王安石时,说他“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

总而言之,那份因批评新法而遭到贬斥、驱逐的御史、台谏官员名单,正变得越来越长:

四月八日,吕公著罢御史中丞,出知颍州;

四月十九日,监察御史里行程颢,被贬为京西路同提点刑狱;同日,参知政事赵抃因反对青苗法,被贬出知杭州;

四月二十二日,监察御史里行张戬、王子韶和李常一同被贬;

四月二十三日,侍御史知杂事陈襄被贬。同日,一个德行劣迹斑斑的混蛋李定,因为支持新法,则被升任为监察御史里行;

熙宁元年至四年,北宋的台谏官员完成了彻底的清洗与换血,短短四年光景,朝廷一共罢免了19位台谏官。

毫无疑问,掀起这场政治风暴,推动台谏言官“大换血”的幕后主导者,正是王安石。

经此一戮,大宋朝本可以“风闻言事”的御史台谏,终于明白“批评新法”将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足以终结自身政治生命的禁忌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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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场对御史台谏官员的“大清洗”,只是神宗一朝,风气崩坏的开始。

刚刚入京时,王安石满东京嚷嚷,朝廷当务之急就是“长君子消小人”,可等他坐稳了宰相椅,干的尽是些“长小人祛君子”的事。

比如神宗皇帝非常欣赏当时已有些名气的青年才俊苏轼,神宗想把苏轼提拔到宰相府工作,但王安石实名反对,理由非常直白:

“苏轼和我的思想、观点都不一致,我们没法一起共事”——其实就是苏轼反对青苗法。

苏轼的弟弟苏辙,当时由神宗钦点进入了“中央财政改革领导小组”工作,苏辙很有才华,可惜他对财政改革的观点和司马光相近,与王安石相悖,结果是他变成了改革小组里的“空气人”,被严重边缘化,无奈之下只能请辞。

王安石的变化,耐人寻味。

在尚未站稳权力中心时,他呼吁广开言路,包容异己,用君子弃小人,或许也是真诚的——因为那时他要把自己变革的理念讲出来,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现行的主流制度作对,要一改天下风俗,当然要呼吁朝堂之上包容异己,广开言路。

及至大权在握,当了宰相,他却发现,改革太难了,“反对派”们太烦,太令人厌恶了,如果每天将时间精力都放在朝堂争论上,那自己改革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

掌权之后,他所追求的便不再是“包容异己”,也没有耐心再去考察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这时的王安石所需要的,是办事高效,听话顺从的新法执行者。

说到底,此时王安石并不在乎所用之人,道德品行是否高尚,政治理想是否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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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思考,别质疑,别多问,只看执行力不论贤与德,你肯跟着我王安石一起干,那就会得到提拔奖励。

典型如邓绾的升迁,他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宁州通判,王安石变法之后,他给神宗皇帝写了一篇赞美、吹嘘青苗法的奏折,说当地百姓载歌载舞地“喜迎新法”,日夜不停地歌颂皇帝和宰相的恩德,此外,他还单独给王安石写了肉麻的赞誉信和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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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邓绾这样的人纯粹是一个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投机分子。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因马屁功夫了得,因为几篇称颂新法的文章书信,便从一个边远地区的通判小官,一步登天,直接被王安石提拔到宰相办公厅工作,升迁速度堪比坐火箭。

要知道,这是多少地方小官努力工作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事。

当这样的人事任免故事在大宋官场流传开后,它所搅动起的微妙氛围和人心起伏,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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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放弃了独立思考,独立判断,只求官运亨通的人,当然是最高效,对新法也是最支持的——不过,他们本质上支持的并不是王安石的新法,而是王安石手中的权柄,这是一群不论是非,趋炎附势的政治投机者。

1070年,完成了对御史台谏官员的“肃清”之后,北宋王朝的政治中心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彼时,大宋朝堂之上看起来群情欢洽,新法的“反对派”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东京,新晋升的官员一个个地皆对新法交口称赞,真是好一片和谐景象。可在看不见的地方,在人心里,那些足以令帝国崩溃的裂痕,正在迅速生长。

一个势利媚权,风气晦浊的时代,已悄然逼近。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