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珍妮特·温特森
“这就是死亡。
这是一场无从醒来的沉睡。但我必须保持清醒。我决不能听之任之。我必须记住我的名字。说出你的名字。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我曾以为这个世界是干燥的陆地,边缘坚实。我曾相信生与死是明确分隔的状态。
现在我知道了,万物都是液态的,可穿透的;完全谈不上坚实。”
这两段文字来自英国著名作家、《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作者珍妮特·温特森在新作《河之夜界》中讲述的一个故事:
在秋夜的伦敦,泰晤士河畔的古老酒吧中,琳达遇见了一个脸色苍白、身形枯槁的船员,在一系列的逃亡与追逐之后,她意外登上了一艘通体漆黑的船,这艘船的目的地正是黑暗、永恒的虚空之海。
这本短篇集中的所有故事,都和这个故事一样,发生在黑夜之中,神秘、诡谲、远在预想之外。用珍妮特·温特森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讲述“鬼魅魂魄之事”的短篇小说集,并且就发生在“‘活着’的含义将不限于生物层面。‘死亡’将只是一种暂时状况”的当下。
《纽约时报》评价,《河之夜界》讲述的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超自然故事,在这本书中,温特森再次施展了敏锐的笔触和自由的想象力,写下了十三个普通人的十三段奇异人生,并以一篇序言与四篇真诚、深刻的作家手记讲述了她对生命与死亡的叩问与回答。
上海书展期间,《河之夜界》已与全国读者见面。今天我们将摘录作家、本书译者于是在活动中的分享内容,向读者朋友们进一步介绍这本书,并摘录书中《机器人的鬼》一篇,邀请各位读者打开这本小书,开启一场神秘的旅行。
或许从纸页间,会有奇特的灵魂渐渐浮现,不妨问问它:你由何而来?要向何处去?
《河之夜界》
[英]珍妮特·温特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NO.1《河之夜界》是怎样的一部作品?
于是(作家、本书译者):《河之夜界》这个书名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是对生死界的隐喻。我很推荐大家读一读《河之夜界》的引言。温特森在引言中梳理了世界各国的鬼故事的渊源,不仅有英美的,还有中国、墨西哥等等。温特森的用意是想强调鬼故事不光是为了消遣,它的出现和兴起,以及它受到关注的原因,是它针对的是人类特别想要了解的事情:人死之后会去哪里,人是由什么构成的,人的灵魂跟肉身分开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温特森在早年的作品,例如她的处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写的是人的情感关系,而在她创作的中期,例如代表作之一《苹果笔记本》中,写的是人与人在不见面的情况下,通过网络如何去传达、确认自己的感情。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其实就一直在关注人的情感跟科技的关系,近几年也做了很多新的探索,关注着AI和VR这一类的高科技发展。
延续到了这一本书,她就直接把“鬼魂世界”和“科技世界”连在了一起,在这本书的第一部分“装置”中,温特森就编织了几个特别有意思的与高科技有关的鬼故事。这本书的构成其实是很丰富的。书中在每一部分之后还有随笔文章,写的都是温特森自己的生命体验、难以言喻的奇异瞬间,例如她在老房子中居住的经历、外祖母去世的故事。在我读来,书中有对于当下的科技时代的看法,然后又有好看的、纯粹的故事,就好像是一个“文字版的黑镜”。
作家珍妮特·温特森
NO.2翻译《河之夜界》时,有何感受?
于是(作家、本书译者):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翻译这种类型的故事,温特森的这个故事集之中群体性的概念很少,基本上是个体情感的表达,当然每个个体的背后还是会有时代性与区域性的体现,但这些都是单一人物背后蕴含的力量。就温特森来说,这本书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她要将科技融入到叙事当中。
所以翻译这本书我并不觉得特别难,而是特别的兴奋。比如其中有一篇文章涉及到人在数字虚拟世界中的来世生活,有点像是游戏或者通过VR眼镜实现的虚拟体验,这是我们日常都能接触到的技术,而且在类似的小说和影视剧中也能看到。“人可以把意识上传到另外一个虚拟空间,从而完成人的意识精神和肉身的分离”这个概念已经被植入我们的脑海了,而这种分离会造成什么,这就是温特森在作品中讨论的问题。
NO.3《河之夜界》中,最能体现温特森创作特色的是什么?
于是(作家、本书译者):这本书里面其实只有一个恶人,就是《裘皮大衣》和《靴子》这两个故事中提到的那个“鬼”。这两个故事其实是一对情侣各自“见鬼”的故事,最后归结到了多年前一个年轻的寡妇所受到的家暴以及最后的悲惨结果,但这一组故事的背后并不是在讲“鬼”有多“恶”,而是讲“鬼”之所以成为“鬼”的过程。他之所以成为“鬼”,是因为他无法离开这个庄园,而之所以无法离开,是因为他参与了一件事,那个事件是温特森最喜欢写的——过去的女性所遇到的不公正待遇,就像她在《十二字节》中重申的立场,因为女性主义是温特森在所有故事中都埋得很深的一条线。这个故事中的所谓的“恶”不是“鬼”引来的,而是当时那个家族和不公正的社会风气所引来的。
NO.4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
于是(作家、本书译者): 我翻译《未知国度》这个故事的时候被它的情感戳中了。这个故事是用正在消失的“鬼”的第一人称来写的,情节也非常简单,我相信所有人都能共情,写的是两个深爱的人,其中一个走了,留下的人要度过悲痛的状态。但这篇为什么打动人呢?是因为这个离开的人没有办法触碰到任何东西、但是又想帮助那个活着的爱人。
从我上次翻译《越过时间的界限》开始就意识到,温特森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探索从天体物理学和量子力学的角度来讲人与非人、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她在这个故事中也灌注了这个想法。她想象一个人在肉身消失了之后,精神在这个世界消失的过程,精神从一种存在变成不存在,人回到分子、原子的状态,慢慢地消失。但是在消失的同时,他又进入到所有的东西当中,甚至重新以原子和分子的形式与他所爱的人相融。我觉得这一段对“存在”的转换的描写,是温特森近年来对生命和人类的一种思考,所以我很喜欢这一篇。
机器中的鬼(节选)
丈夫去世后,我更了解他了。
前段时间,我们在普罗斯佩雷托岛上买了一套海景房,独家,天价,元宇宙,垂直元界。
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居高临下。
后来,用我们在美利坚合众国的说法来说,弗兰克往生了。
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用寻常的方式将他火化。在现实世界中,我们住在城里的一间巴掌大的小公寓里。公寓里的日常生活非常拥挤。公寓外的日常生活不仅喧闹,而且有毒。 所以,我们才买下了普罗斯佩雷托岛上的房产。在元宇宙里,一切都很美好。
大多数夜里,只要我们在家,只要戴上智能眼镜和迷你腕带,就能空降到我们的私人海滩,啜饮尼格罗尼鸡尾酒,眺望海边日落。我们很喜欢一个叫爱睿尔的礼宾员的服务;其实那是一个程序,但你绝对不会意识到。TA们——其身份界定不是男女二元论的——会随时过来看看我们在做什么,但凡有问题,就会立刻帮我们解决。
弗兰克喜欢让他的元宇宙自我去打高尔夫。因此,如果我独自待着,思绪漫无方向地投向海浪,爱睿尔就会凭空出现,只为了陪陪我。我一度还纳闷呢,他、或者说TA们,怎么能陪我坐那么久,还能兼顾其他住客呢? 原来,他/TA们复制了自身程序。TA们不仅非二元,还是多重体。
我们聊了一些我永远不会和弗兰克聊起的话题。比如:生命。身为一个非生物实体,爱睿尔对生命的看法与我们不同。
我早该想到,TA们对死亡的看法也会不同。
弗兰克的葬礼一结束,我就想去普罗斯佩雷托岛。我解开过于紧身的黑色连衣裙,任其掉落在卧室地板上,戴上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只需如此,就能回家。
上岛时,爱睿尔已经在等我了,对我的丧偶之痛表示慰问。我们并排坐着,像往常一样,眺望大海,说说话,这一次谈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我猜想,死亡对你——作为程序的你——意义不大。”我说。
“我理解失去是什么,”爱睿尔说。“人类认为情感是一种生物功能。我没有边缘系统,但我有感觉。”
“你感觉到了什么?”
“看到你时,我感到愉快。现在,我能感觉到你的悲伤。”
“我对弗兰克的事并不太伤心。”
“那该怎么说?”
我沉默了。我不会说弗兰克的死让我震惊到了思考人生的地步。我没有人生。我有的只是按部就班,工作,责任,但我到底拥有什么?真正拥有的?连只猫都没有。
爱睿尔碰了碰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爱睿尔从没触碰过我。比人类的触摸更温暖,还自带轻微的脉冲放电——我说的可不是地摊言情小说里写的那种老套的触电感。“嘿,你感觉到了吗?”
爱睿尔露出了拉丁人的、完美而灿烂的露齿微笑。他/TA们是非二元性别的,但设定为古巴人。TA 们最爱热情奔放的氛围感。
我突然转变话题。
“你觉得弗兰克有感觉吗?哇喔!瞧,他来了!”弗兰克向我们走来。爱睿尔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我们从没告诉过你,爱睿尔。之前,我俩就决定了,要让弗兰克的数码分身继续留在普罗斯佩雷托岛上,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他。事实上,这样更好,因为现在的弗兰克不再需要他的身体了,我们家的公寓都会更宽敞了。”
“那么,请告诉我们,弗兰克,你感觉如何?”爱睿尔问。
“完美。”弗兰克说。“不用去办公室,不用刮胡子,不用倒垃圾。既然我已经彻底退休,这儿就是我的首选家园了,琼妮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看我。”
这是我们将弗兰克火化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搜罗了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信息,此外,这家公司还利用他的家族史创建了一个数据库。这是坦诚无私版的弗兰克。他会回应,会识别,会回复。给他看孩子们的照片,他会说:“啊,杰瑞小的时候很喜欢那头大象。”
这带给我很多欢乐,尤其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以前我想过要孩子,但弗兰克不肯。在元宇宙中,过去不必妨碍当下。你理应得到的过去,你就能在此拥有。相信我,拥有可靠的过去会让当下发生巨变。未来,不会再有人需要心理医生来处理各种各样的创伤和失望—— 我们自己就能将其抹杀一空。记忆可以得到管制。很快,你就会相信事情本该如此,当下的你就会变得坚强、有成就感。我愿意购买几个程序,让它们担当我们的子女,只要我买得起。包括孩子们的数码分身。那样的话,杰瑞和裘恩就能在周日到我们家吃早午餐了——说不定我们还能抱上孙子孙女。但预算有限的话就只能徒悲伤了。
所以,这么说吧,死亡从头到尾都不会让任何人变好——当然,如果你死时是个天主教徒,下了炼狱,受透了苦,吃够了教训,你有可能变得更好。把世间的鬼故事读个遍,你会发现死灵都坏透了。他们重返尘世间,就是为了让活人生不如死。数码分身就不一样了。我们的分身看起来很不错——不是我瞎吹—— 我们身材苗条,肢体强健,并且都很年轻,我的意思是,谁也不想在元宇宙里当个五十岁的大胖子。
我们像是在带薪培训期的众神。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到——循序渐进、但肯定能体会到——这里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另一个你——在米色墙壁、返潮的公寓里吃着冰激淋,费尽心机想找出一件适合去上班的廉价夹克衫,晚上回家坐的公交车窗上漫射着往来车灯投下的乱光,拖着脚步慢慢爬楼梯只因电梯因烟雾警报停运,在磨花了的手提包里摸索钥匙——那个东西,那个名叫你的丑怪家伙,是一场噩梦,你只能戴上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才能从中醒来。
所以,弗兰克死后,我决定让他继续陪伴我——谁愿意在我这个年纪孤独终老呢? 我还决定让他变得更好。他要成为他本该成为的父亲和顾家好男人。他要成为不折不扣的当家人。有个研究设计团队将他的过去进行“前史重塑”——他们菜单上的选项就是这么命名的,你可以点击选择。重新塑造的历史。所以,在我们即将使用的这个版本中,弗兰克将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事业兴旺,我们在上东区的高级公寓里生活,在佛罗里达度假,一儿一女都过上了好日子。
在现实生活中,我嫁给了一个连工作都保不住的可悲的游民浪汉。是我在养家,糊我俩的口。他脾性乖戾,忘恩负义。我继承了母亲的一笔遗产后,把那笔钱全部投资在普罗斯佩雷托岛的一个电子地块。我建起了这栋能俯瞰大海的漂亮的复式小楼。这次投资太明智了。我买得早。这儿的地价已涨了好几倍。
我依然需要打工谋生。在两个世界里生活是很昂贵的——哪怕其中之一是在皇后区租的三室公寓。我的工作是为机场酒店处理投诉——你知道的,就是让你在机场过夜的那种酒店,床垫和墙壁一样薄,炒蛋是纸盒装的。加水即食。但那不是真正的我——那个眼袋大、胳膊肥的琼;发缝根部露出白发的琼。这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苗条、修长、美丽甚至聪慧的琼妮。没错,这里的弗兰基才是真正的弗兰克。
稿件初审:张 瑶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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