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李胜素
文|刘亦恒,作者投稿
世界视野中的文化遗产
京剧于2010年申遗成功,我后来想,那是为我的高中时代锦上添花的。
可以开玩笑地说,我的高中是一所多民族聚居的学校,京剧与民族由于种种政策原因就这样相遇。高二,热爱京剧的我得知有去日本交流学习推崇文化的机会,于是在保证学业的情况下,我每天中午利用别的同学睡午觉的时间去汉民食堂的二楼小隔间练习喊嗓,每次到了之后先喊“十三辙”中的前几个音,再唱一段自己拿手的小唱段。因为京剧的喊嗓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一间隔音好的屋子——但实际上这个条件还是建立在把京剧保护为自己的秘密的基础上,那时作为“半个”京剧人,我总怕打扰到别人,而喊嗓的那一股子勇气和冲劲儿,又真的很纯粹和令现在的自己羡慕。
出于种种原因,虽然没有去成日本,但是2011年元旦,我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唱了一出《贵妃醉酒》选段,还在学校组织的大课堂研学中登上梅兰芳大剧院的舞台为所有观众(同学)唱了这出《贵妃醉酒》选段。赢得掌声的同时,站在舞台上,我忽然感觉在食堂小隔间里日复一日的坚持和练习没有白费。而且,在那次大课堂中,由专业的京剧演员为我化妆,虽然只画了一张脸,还用白色卫生纸当作头箍,但是我后来才知道,为我化妆的是京剧梅派当红青衣李胜素老师的弟子。
就这样,我的心里那颗在小时候于剧团大院的成长经历埋在心里的京剧种子就这样在社会、自我、学校教育的阳光雨露下发芽了。而梅派的美,也随着《贵妃醉酒》的寥寥戏辞成为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李胜素”这个名词也就成为了一个迷之向往,以至于高三那年,我因最后一次期末考试掉出重点班后,将所有课外的时间“荒废”到了在笔记本电脑上搜寻她的专访、听她的唱段上。那时的我,发誓一定要在某一天见到她,来弥补自己一生没有从事京剧的遗憾。那时,小小的我对于京剧的痴迷和热爱,已经从这个事物上依附于了某个人。
然而,将艺术与演员剥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京剧。喜欢她,意味着接受这个演员的全部,而且单向的奔赴,总是那么易于让自己沉浸于一个由自己建构而成的、在那个年纪有些略显虚构的世界里……
大学,我的本科论文是由导师指导下,在自己家乡小学的课后活动班调研中写成的,我记得还采访了姥姥,因为她当时被邀请担任那里京剧进课堂的“关心下一代”名师。调研并写成了京剧对小学生的美育意义之后,我就毕业了,出身教育学的我,一点儿不觉得京剧与美育这些看似虚幻的东西,与教育——这个有些形而上的哲学名词有任何出入。它们的关系之大,令我自己都感到后怕。正如,在2023年我去北师大的一个论坛上汇报时,就提出了它的鲜明的人类学色彩,以及它之于教育的整体性、文化的横向(纵向传)递性与多面性。
人们都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在六年级,我的小学同学都在拼命崛起的题海战术中打拼小升初的时候,我幸福地去了山艺附中学习京剧表演,学习花杉行当。虽然于第二年退学,但是也拿到了奖学金,被老师们评价: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学生。如果说从小在姥姥家的生长环境是京剧种子的原始部分,那零六年就是这个种子开窍之时。
退学是因为家人的阻挠,也是当时对学京剧的固有偏见。但是,送我而去的爸爸,当时说了一句颇有预言性的话,他说国家这么重视文化,下一步的未来京剧必然火起来。这句话,在当时还不是十分景气的京剧市场,像一句惊雷,在我的心头炸起。
以至于在十几年后,当我在富丽堂皇重张的人民剧场内看戏时,还会闻到这句话的烟火味。
京剧会是一棵参天大树
原谅我因为专业和工作性质的原因把研究生和工作的几年作为同一个起承转合和一脉相承的阶段。
繁重的学业本来要把我的京剧之火熄灭,但研究生导师有一次忽然带我看了一场世纪坛的“梅尚程荀”专场,又让我燃起了我的希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高中痴迷京剧梅派演员的火光又重新返回来,让我想有一个心灵的默契和精神的寄托,唱着林宥嘉的《心有林夕》,我知道自己也期待有一个能够在心里“陪我哭”、在聚光灯的荣耀下能让自己微笑灿烂的朋友知己。这个想法,在我还不怎么深谙京剧的前提下,泛化到了京剧圈内和圈外,也就是我想找到一个懂京剧的朋友,这对不善于社交的我来说甚难,我一点也不认识从事京剧的演员,况且又有些对别人的单向崇拜和单向追逐的经历,所以这个在现在所说的京剧人中寻求知音的愿望,看上去真的如雪中觅猎,渺茫极了!
一次研究生和朋友一起去恭王府考察历史的时候,正在举行一个服饰秀,但是第一个节目却是京剧的《天女散花》。在感到惊艳和心潮翻涌的同时,我便在朋友的鼓励下走到了那个京剧演员扮装的简易后台——恭王府的偏殿,认识了我生命中第一个京剧演员。
后来,跟随她,我得以与国家顶级的京剧演出和演员们参观、交流,我开通了自己的文集,在公众号里写他们的生活、写对京剧的理解、写观演感受……我的京剧种子总算长成一棵幼苗了。
在2021一次偶然间到梅兰芳大剧院后台的经历中,我再一次主观地了解了京剧与高等教育的联系。源头就在于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京剧男孩问我:
“嘿!你今年博几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向我心灵中的京剧幼苗,让它瞬间改变了基因。因为从此以后,我的京剧梦,与考博梦、教育梦相关了,原来,京剧作为艺术还能给人以梦想。因为我想,京剧总要在更大的舞台上,比如日本、比如梅兰芳大剧院、比如世界。2022年,我的小说《兰柳飞鸿戏如风》起笔,写了一个痴迷京剧的大学生在自己的学校里组团弘扬京剧的故事,我让他们不仅收获了一大批观众,还收获爱情。
两年后,在小说完结的时候,我本想给我的京剧梦做个美好结尾,但是总觉得这故事有续篇、有番外。所以,我把书的最后一章命名为“未完待续”。
(图为笔者网络小说作品在晋江中文网推出)
2023年和2024年是京剧种子在我心里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我结识了天南海北的京剧演员、乾旦坤生,但是那个年少时隐秘的梦,那个把自己对京剧的爱寄托于某个特定的人身上的愿望,在经历了写作的虚构、对京剧的深入理解等等文化过程后,还是分裂又消散……
于是2023年某一天,在梅兰芳大剧院侧幕条位置,我见到了那个在生命中距离与我越来越近的京剧演员李胜素。站在那里的她显得那样单薄,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向她诉说了我对她全部的爱恋。她一句句淡淡地又无限美好的“谢谢”
和着大幕合上的幽暗感,让我感觉似在梦中、又似曾相识。然而梦想实现的狂欢总是那样短暂,可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那是真实发生的。
我用了十几年的努力走了与她之间的路,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相信京剧梦不会亡,正如京剧不亡,我就能一直做梦。
目前的我,也没有放弃对于外国人眼中京剧形象的描摹、文化冲突及文化效应的意象化,甚至京剧对于文学语言的关系和京剧人的审美命运的探讨。我相信,我只是这条船上的一个乘客,我走下这艘船,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船,前赴后继地去传承和保护我们如此惊奇又灿烂的文明。
新学期开学前,看完最后一场《四郎探母》,同一个日本的中文教授告别后,我离开了人民剧场的座位,走在护国寺的大街上,吹着如此自由的风,仰望星空,如同仰望京剧浩荡的历史,谁说这片星空之上,哪颗星星不够灿烂呢?但是选择一颗自己最爱的,就把她留在月亮身旁吧。
“京剧人”的审美命运以及京剧传承与保护的特殊性
《四郎探母》中萧太后的饰演分为尚派和梅派等等,但是以尚派为主。虽然是一个年龄颇大的角色,但是——
“我第一次饰演萧太后这个角色是在中专”京剧演员郭凡嘉笑着说。
的确,京剧角色的年龄跨度与演员本人存在一个巨大的差距,这个时候就需要体验人物的内心,分析剧情。如果你进入京剧演员的后台,就会发现他们的扮装、改衣和化脸(统称“扮戏”)都是那么的一气呵成,在几个演员相互间的谈笑中就这样结束,只有催场的剧务老师定时吼上一句“快开戏了!”,你才能感受到这里时间的流动。是啊,在一个历史凝结的地方,京剧人之间的友谊也是凝在时间里的,你会发觉那是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
等到司鼓演奏员第一声鼓槌敲响,你就被带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在侧幕看戏与在台下当观众是不同的感受,在侧幕你能亲身接触到京剧演员们的换场,他们上场的紧张、他们情绪整理的认真,他们的的每一次凝眉,他们对于起步时手势的整理都是如此重视……
听着台下他们用“十年功”换来的掌声久久不息,我的内心常常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有的艺术需要天赋,有的艺术需要汗水,有的艺术需要百分之一的汗水加百分之百的天赋,只有戏曲——京剧,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
有时候,我也会看到抖音里颇受欢迎的那种“赶场”,见证一个演员在不同的场景中切换的更改装扮的过程是如此紧张。有一次我亲眼见到小生演员张兵从上场门跑下来,厚底跺得地面轰轰响,后台迎接着他的服装人员连着低声说:“别急别急!”这个时候京剧的剧务、服装、舞台监督甚至拉大幕换场的人员,都是如此团结,别提配合得多么好。
有时候,京剧演员也有失误。武生演员在如此繁琐幅度很大的武打过程中,还要唱底气充足的昆曲戏词,但是满头大汗,还要负重着如此繁琐的头面和头饰,这个时候,台下的观众看到侧幕的提词却听不见演员正在唱曲的声音,因为这个演员实在太累了,而老一辈经验又有边唱边舞时可以舍掉“唱”的说法,但是观众不懂,只看到挥汗如雨的京剧演员精彩绝伦的武打艺术,却没有心目中完美和应该达到的那种边唱边跳的效果。
于是,也会有的观众毫不客气地喝倒彩,甚至扔一句嘲讽演员的话在台上。但是,演员不管心理再怎么受伤,这种认知差异无论再怎么残忍,他都要忍住心内的不公平而把戏演完。
直到亮相的那一刻,他一定睛,就会让观众明白所有的值得与门道。
还有的女演员,小小女生初长成,例如“刀马旦”行当。她们从小在戏校上学,长大后一步一步在越来越大的舞台上演绎自己学到的艺术、对角色人物的理解。但在一些武打的场面中,为了呈现给观众更饱满的感受和效果,有些危险性较高的动作,也会全力以赴,于是其中“用力过猛”的情况也不乏出现,所以京剧演员经常会受伤,伤到自己,却痛而不悔,这种向死而生的拼命,就是“不疯魔不成活”的最好写照。
除了这些京剧人对于京剧选择一条路就走一辈子的执着以外,她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京剧老旦演员张雪岩在与我初见时,就言语学术性极强地告诉我:“虽然以老旦为主的戏较少,但是老旦自身也在革新,比如对于角色的扮演越来越有女人味,甚至越来越有母性气息等等。”除此之外,她还很关注自己孩子在教室的座次排名和教育的体制改革等问题。
对社会生活看得很透彻也是京剧人们的一大特点。与真正的学者不同,我认为京剧演员都是半个学术人员,因为他们从不照本宣科,而都总是在实践与体验中传承。如果能理解到这里,你对京剧演员的生活也能略窥一二,他们是“极简中的极繁”,低调又奢华。你会发现物质的低调与修身养性和精神上的丰满、奢华、内涵,可以在一个京剧演员身上并存得很好。但是,有时候我不免会觉得京剧演员把自己练成了角儿,却本身像极了一个易碎的文物品,他们被历史选中,又任自己的汗水与伤病打磨,最终在鲜花和喝彩声中走向了寂寞。这种寂寞是只与人物角色待在一起的寂寞,是反复背词一次次用身体价值练习的忍耐,是在匆忙的锣鼓点和一声声叫好中寻找到的缓慢,他们在台上的慢生活,就是自己人生的旅程,我觉得没有人可以把人生放大到与历史并存的格局与地步,但是京剧演员可以。
当然,网络微博也是京剧演员身上自带的历史感与现实“消磁”的良好场地。京剧梅派演员訾睿在一条微博中写道:舞台就是演员的根。并且在哔哩哔哩网站上,有的大学生专门为她制作了艺术专辑——录下她的视频再取上好听的名字,冒险欣赏的同时,不忘让更多人看到她的美。这样一来,这位演员在舞台上的美好就不止是一个瞬间了,摄影艺术让她们真正得以走向艺术家的道路……
有一回,我在梦中醒来,耳边的锣鼓点好似永远不完地回响,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对我说:
“既然爱上,那只管将她保护好就可以了!”
是啊,但愿更多人发现她的美,又何必拥有呢?让国人明了京剧的美,就是对京剧一路走来的最好尊重;让人的心灵更加纯净,才能容得下如此纯粹的艺术。
只有这样,才能让所谓“京剧人”选择这条路拥有更大的底气,继而让层出不穷的京剧新苗前赴后继地拥有破土而出的勇气。
有的时候,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欣赏别人的东西,殊不知自己原本拥有的东西就是如此璀璨,如此文明。京剧在我心中如同青花瓷般自顾自美丽,难道我们不应该把这么美好的东西放到心里吗?有多么遥远的历史,就会有多么遥远的将来——这是我一直对自己坚信的说法,这个心中美好的、不会痛苦的秘密,值得让我们为之做些什么。所以,就让我们拥有这种自信心,一同期待京剧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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