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
莎车县隶属于新疆喀什地区，是全国重要的商品粮、商品棉基地，还是全国最大的巴旦木生产基地，被誉为中国巴旦木之乡。是一座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中亚文化与西域文化融为一体的历史文化名城。
莎车县属于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冬天较冷。随着国家的整体发展节奏，当地老百姓从材火取暖、煤炭取暖升维到了天然气取暖。不管什么样的取暖方式，只要使用不当就会酿成事故。
案涉企业莎车县方根天然气有限公司。刘虎 摄
2024年1月3日，莎车县莎车镇就发生了一起悲剧。一户人家不明原因中毒，导致三人死亡。经过调查，当地公安部门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死者家属以家中天然气泄漏造成事故为由，向法院提起两个诉讼，向供气的天然气公司索赔数百万元。面对索赔，天然气公司感到很冤。他们认为事故和公司无关，当事人提起诉讼，是因为当地医院出具了不实的证明，把事故的责任故意“指引”向他们。
“我们公司近两年本来就在亏损经营，没责任都要赔偿的话，多来两次岂不是要破产？”公司的负责人表示担忧。
01
居民家中发生安全事故，向天然气公司索赔数百万元
2024年7月3日接到法院传票的时候，莎车县方根天然气有限公司（下称方根公司）很是诧异，因为他们一直认为，发生在半年前的那起事故和他们公司并没有什么关系。
悲剧发生在2024年1月3日，居住在莎车镇人民东路91号院32号房的喀德叶·霍加艾麦提一家发生了安全事故。喀德叶·霍加艾麦提的配偶艾比布拉·麦麦提斯迪克、婆婆米娜瓦尔·吾麦尔家中死亡，父亲霍加艾麦提·吐尔迪送往医院途中死亡（《起诉书》描述，但据现场目击者描述其在洗澡间现场死亡），提起诉讼的喀德叶·霍加艾麦提和她刚出生的孩子经医院抢救治疗后无生命危险（据现场目击者描述，当时还有一个8岁女孩一同送医，但在医院无法查阅到入院记录）。
莎车县法院。刘虎 摄
2024年5月，喀德叶·霍加艾麦提携幼子向莎车县法院提起了两个诉讼。起诉称：事发头天下午，其父亲察觉有异味，给方根公司维修人员打电话要求前来检查维修，但工作人员以没有配件为由告知第二天上门检测维修，发生事故，导致三人死亡。
发生事故前的2017年，死者一方向方根公司申请安装天然气，并自行购买并安装天然气漏气检测装置（报警器）。
喀德叶·霍加艾麦提携幼子向法院提起了两个诉讼：一个诉讼是请求法院判令方根公司赔偿她配偶死亡赔偿金、丧葬费、支付孩子的抚养费以及医疗费等合计1303445元。另一个诉讼是请求法院判令方根公司支付她父亲的死亡赔偿金和丧葬费，合计820605元。
不知道什么原因，喀德叶·霍加艾麦提没有就她婆婆的死亡提出赔偿。
02
是甲烷中毒还是一氧化碳中毒？人民医院的两种结论
方根公司面临的两个诉讼，索赔金额高达两百多万元。方根公司认为很冤，他们认为在这起事故中，公司并没有任何责任。理由如下：
一、其输送的天然气，主要成分为甲烷。县人民医院出具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和伤者门诊病历诊断结果“自相矛盾”，无法证明死者和伤者是甲烷中毒所致。
莎车县人民医院。刘虎 摄
首先，该证明书的标题及内容当中明确载明“推断”二字，也即对死亡的结果是证明，对死亡的原因是推断。根据《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第六十条的规定：“医疗机构为死因不明者出具的《死亡医学证明书》，只作是否死亡的诊断，不作死亡原因的诊断。如有关方面要求进行死亡原因诊断的，医疗机构必须指派医生对尸体进行解剖和有关死因检查后方能作出死因诊断。”该起事故的死者未作解剖和死因检查，属于死因不明。
其次，根据《国家卫计委、公安部、民政部关于进一步规范人口死亡医学证明和信息登记管理工作的通知》第二条的规定：“《死亡证》是进行户籍注销、殡葬等人口管理的凭证，由卫生计生、公安、民政部门共同管理。”《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不能用作死因证明。
最后，该证明书上载明的“死亡地点”是“家中”，方根公司在莎车县人民医院未能调取到死者的入院诊断病历。由此可知，死者是未经医疗救治而直接死亡的，死后也未进行尸体解剖，其死亡原因只能是推断。
和医院出具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结论矛盾的是，生还者（原告）在该医院进行救治的过程中，各种化验指标的结果都判定为“一氧化碳中毒”，其化验结果、治疗方案、治疗用药都指向“一氧化碳中毒”。而且其门诊病历载明诊断结果为“一氧化碳中毒”而不是甲烷中毒。在同一时间、地点、事故现场中，且在同一家医院进行救治，死者死于甲烷中毒而生还者系一氧化碳中毒的矛盾结论耐人寻味，其背后隐藏的逻辑关系也令人浮想联翩。
原告喀德叶·霍加艾麦提的门诊病历记录为“一氧化碳中毒”。受访者供图
二、导致居民伤亡的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不是天然气泄漏的甲烷中毒，方根公司没有侵权行为，不应承担损害赔偿责任。
方根公司称，2024年1月2日当天以及此前，公司从未接到过原告亲属霍加艾麦提·吐尔迪关于“有天然气异味”的报修电话，更没有工作人员回复“第二天上门检查维修”。对方的说法失实。
方根公司是在2024年1月3日上午接到110指挥中心的电话，称莎车县铁热巴格3组32号发生安全事故，让公司到现场排查是否有天然气泄漏。公司此时才得知发生了此事故。
方根公司技术人员到达事故现场后,在警方陪同下,第一时间用气体分析仪测试现场数据、检查室内天然气管道、观察室内外物理构造,得出的现场情况是:用户家中天然气管道无泄漏,环境当中没有天然气味道;空气实测数据中,可燃气体(CH4)浓度为0,但一氧化碳浓度超标;出于冬天保暖的目的,院子被大棚塑料布整个严密包裹,壁挂炉的排烟筒由厨房伸至院内而非室外,院内地面发现大量积水。
为了取暖，发生死亡事故居民家中的小院被塑料布严密包裹。受访者供图
根据现场情况,莎车县应急管理局领导会同莎车县住建局、莎车镇政府及铁热巴格社区领导,共同确认事故原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无天然气泄漏,相关人员的死亡与方根公司无关,并要求公司一方不得传播。
至今无任何行政主管部门出具联合调查结果证明方根公司在此起重大事故中存在责任，并追究方根公司的责任,由此也可以证明,该起事故不属于天然气泄漏的燃气安全事故。
三、可燃气体探测器没有“发挥作用”，印证了没有天然气泄漏的客观事实。
可燃气体探测器(俗称“天然气漏气检测装置”)多用于监测家用天然气泄漏。其工作原理是,被检测气体CH4(甲烷)泄漏并超过报警浓度时,发出声光警报,并驱动电磁阀动作、切断气源。
事故现场没有发生天然气泄漏,可燃气体探测器没有监测到甲烷浓度超标,因此可燃气体探测器没有“发挥作用”,这与现场空气实测可燃气体浓度为0的结论一致。
四、可燃气体探测器和壁挂炉、燃气灶、热水器等燃气器具不是由方根公司出售及安装,即使出现质量问题,方根公司也没有义务进行维修、更换。
发生事故居民家中正在使用的可燃气体探测器和各项燃气器具,既不是由方根公司生产,也不是在公司处购买,公司也没有进行过安装调试，公司对其不承担生产、销售的质量保修责任。
根据《城镇燃气管理条例》第十九条的规定:“管道燃气经营者对其供气范围内的市政燃气设施、建筑区划内业主专有部分以外的燃气设施,承担运行、维护、抢修和更新改造的责任。”该起事故发生在居民家中,属于建筑区划内业主专有部分以内,燃气设施的维修、更换由用户自行承担。
五、关于事故发生前的用气安全,方根公司已尽到对用气安全的检查和告知义务、对燃气设施的管理义务、对用气安全知识的宣讲义务,对伤亡事故的发生无任何过错。
该居民开通天然气时,双方签订有书面的《天然气供用气合同》并后附安全用气使用宣传资料,合同中明确居民家中的天然气设施(气表后)和燃气器具的自查维护由居民自行负责,用气时应保证通风良好,发现漏气等异常情况应立即关闭阀门、开窗通风并及时向公司报告。
2023年9月1日，事故发生前四个月，方根公司在对该居民家中做燃气入户安全检查时,发现一些不按照规范使用天然气的情况，当场进行了告知。提起诉讼的喀德叶·霍加艾麦提本人签字确认上述情况,至今仍未整改。
方根公司会定期针对居民用气安全进行宣传、讲解,特别是发生事故的铁热巴格社区,最近一次的集中宣讲是在2023年3月20日，现场还配套发放了宣传资料。
方根公司于2023年3月举行的宣讲。受访者供图
事发至今,方根公司从未对表前、表后的任何燃气设施进行过维修,而遇害者家中从事发至今一直正常使用天然气。由此可以证明,属于方根公司依法承担维护责任范围内的燃气设施,从未出现过质量问题,公司已履行了安全管理及维护、入户安检并将检查情况告知用户的义务。
六、结合现场情况、周边群众提供信息和检测数据综合分析,事故的成因为一氧化碳中毒。
1、遇害居民家擅自用大棚塑料布对居住院子严密包裹,且门窗紧闭,形成了密闭的用气空间,不符合安全用气的规定。
2、壁挂炉的排烟筒未能伸至院外,由于院内用大棚塑料布包裹,致使壁挂炉燃烧产生的废气(二氧化碳)未能有效排出室外,二氧化碳参与壁挂炉燃烧,导致燃烧不充分产生一氧化碳,且一氧化碳仍再次参与燃烧。如此往复循环,直至院内氧气耗尽,壁挂炉无法燃烧自动关机停止工作。遇害居民觉察到壁挂炉工作异常,在寻求维修帮助无果后抱有侥幸心理,致使壁挂炉“带病作业”。壁挂炉的报修跟我公司无关。
3、因空气不流通，再加上壁挂炉不充分燃烧所产生的大量一氧化碳,导致遇害者中毒而致死、致伤。
03
目击者：进入事发现场时没有闻到味道
居民家发生不明原因中毒事件后，方根公司也在查找事故原因。7月11日中午，方根公司派出包括安全科长、安检员在内的专业技术人员对该户人家的燃气设施进行专门安检。因事故一方当事人不在家，工作人员于是向第一时间进入事故现场的邻居米热古丽·吐尔迪了解情况，以下为部分询问情况记录（文字经过了翻译）。
方根公司工作人员向邻居米热古丽·吐尔迪了解情况。受访者供图
问：1月3日，隔壁出事的时候你在不在?
答：我第一个发现的。
问：怎么发现的?
答：隔壁邻居的女儿3号早上打电话给她父亲(死者),无人接听。然后给我打电话说让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我给邻居打电话，能听到手机铃声但无人接听。然后找到另一个邻居，是他翻墙进去看看什么情况的。
问：从哪地方翻墙进去的?
答：从他自己家院子的梯子上了房顶，经过我的厨房屋顶过去的。
问：是谁翻墙进去的?
答：是吐尔地(另一个邻居)翻墙进去的，开的门。之后我进去的。进去之后发现洗澡间有人在洗澡的样子，我是个女人不方便开门进去，就没有管。我和邻居就进入了房间，发现第一个躺着的是坐月子女人的老公，没有任何反应，已经死了，嘴角有血一样的泡沫。紧挨着的是坐月子的女人和婴儿，坐月子的女人有意识，叫她起来，走不动，没有力气走路。第四个是丈母娘，坐着死了。第五个是8岁的小女孩，很难受在挣扎。
问：发现这个事情后是谁报的警?
答：是我。
问：你看到过上门维修壁挂炉的维修工吗?具体是怎么回事?
答：发现出事后，我很紧张，到外面去叫人。在路口碰到从车上下来的人，到房子后这个人才说是过来维修壁挂炉的。
问：进去之后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答：没有闻到天然气味道，我本人对气味很敏感，一点点的烟的味道我都能闻到，但是我进去院子后我没有闻到天然气的味道。男的(另一个邻居)当时没有什么问题，警察来了之后才说不舒服，头晕、恶心得很。
问：谢谢你给我们提供的情况，你一定要加强安全意识，做到安全用气。
答：好的好的，我们也害怕呢，你们放心吧。
方根公司认为，如果是天然气泄露，目击者在现场一定能够闻到天然气中的加臭剂味道（天然气本身无色无味）。参与救援的邻居称现场没有闻到，说明天然气并没有泄漏。天然气不充分燃烧，会产生有毒的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无色无味，死者家的情况符合一氧化碳中毒的特征。
04
2017年曾遭遇类似事故赔偿 企业希望当地能依法判案、提升营商环境
其实，方根公司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用户告上法庭。据“（2019）新3125民初第108”号《民事判决书》显示，2017年10月16日，同样是在莎车县，当地居民托合提·艾买提和布合力且·艾买提姐弟两人在家睡觉时，也发生了中毒事件。
自治区物证鉴定中心（2017）245号理化检验报告检验结果显示：死者托合提·艾买提心脏血中检出一氧化碳成分，碳样血红蛋白浓度为60%，死者生前吸入大量有害气体，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的结论。
死者家属也是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赔偿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等共计134万余元。此案历经莎车县法院一审、喀什地区中院二审、自治区高级法院再审，虽然鉴定机构鉴定死者的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但是提供天然气的方根公司最终还是败诉，中院维持一审原判，高院驳回再审申请，方根公司承担事故60%的责任，赔偿79万余元，加上聘请律师和其他差旅费，总共损失百余万元。
发生在2017年的事故，让方根公司“元气大伤”，而且深感忧虑。公司方认为，尽管鉴定结论确认死者是一氧化碳中毒，系对天然气使用不当造成了事故，公司并没有责任，但是法院还是判决公司赔偿。再有类似事故发生，公司还能正常经营吗？
实际上，新疆自治区一直很重视营商环境的优化、提升。
2022年11月6日，自治区党委办公厅、自治区政府办公厅印发《自治区实施营商环境优化提升三年行动方案（2022—2025年）》，目标是“力争到2025年，推动新疆在参加国家营商环境评价中争先晋位，各地（州、市）营商环境指标在现有基础上努力实现追赶超越和较大突破，营商环境体制机制更加成熟定型，市场活跃度和发展质量显著提高，贸易投资更加便利、政务服务更加规范、法治保障更加完善。”
2024年8月，自治区党委政法委就落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法机关优化法治化营商环境攻坚突破行动实施方案》印发通知，强调全区政法机关要切实提升优化法治化营商环境的思想自觉和行动自觉，力争实现全区法治化营商环境新突破。
当地政府一直在为推动营商环境的提升而努力，但是到当地投资的企业却遭遇了这般尴尬。据了解，上述两个诉讼都将于9月12日在莎车县法院开庭审理。莎车县法院是“依葫芦画瓢”，照搬之前的案例，还是依法作出公正的判决，大家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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