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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健

这里的人习惯把继母说成后娘。

你可不要以为这仅仅是称呼上的不同,其实这里边差别大着呢。后娘的称呼,天生带着一种鄙视、卑贱和骂名——不管你有多好,多么贤惠和善良。

她就是他的后娘。

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但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

他还依稀记得母亲的模样,中等个儿,梳小辫儿,小眼睛,黑脸蛋,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听父亲说,母亲是病死的,那年他才五岁。

他不信。有几次回乡下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他还专门问过,可他们一听问这事,就哑巴了。他问急了,他们才扭扭捏捏说:这时候你问这事干啥?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就愈发引起了他的怀疑:他的母亲没有死,是被那个她挤跑的,是被那个她取代的。

他就愈加恨她,在心里骂她“狐狸精”。他发誓,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个可恶的女人撵走,把母亲接回家来。

他曾在家里翻箱倒柜找过母亲的照片,折腾了几次,还真的在父亲丢弃的一个黑色钱包里找到了一张发霉的彩色照片。照片上,一个黑瘦的女人神情木然地抱着一个男婴坐在椅子上,男婴头戴黄色绒线帽,手里拿着一个红色拔浪鼓。他想,那个男婴一定是他,那个女人一定就是母亲。

有了这张照片,他使劲儿回忆,终于断断续续记起了一些往事,都是关于父亲醉酒后摔东砸西或踹他或打他母亲的画面。这时,他又推测,母亲可能是被父亲打瘸的、打跑的,跟那个她无关,那个她可能是父亲又找的媳妇。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从学校回家拿换季的衣服,当货车司机的父亲正好在家,他就咬着牙问:我妈在哪里?

父亲跟爷爷奶奶一样,吃惊地看着他,半天了才很不情愿地崩出两个字:死了!

他依然不信,用愤怒的眼神告诉父亲:你骗我!

父亲可能是被他那种眼神吓了一条,吭吭哧哧地反问:张阿姨对你不好吗?

张阿姨就是那个她。

他怒不可遏:我要找我妈!她不是我妈!

父亲不再理他,抓起桌上的一串钥匙,摔门而去。

父亲不在跟前,他就开始全力以赴对付她,对她吼,不吃她做的饭,把她挂在卫生间的衣服用烟头烫个遍,往她的手提包里放癞蛤蟆,把她的手机丢进水池,并且在她的卧室门上划了一把滴血的匕首……

她想跟他谈心,他不给她机会;她想跟他沟通,他不跟她照面;她想给他解释,他不听她说话……不到两个月,她留下一封信,含泪走了。他看了信,非但没有半点感动,反而还很高兴。他如愿了。

但他的父亲却生气了,打了他,骂他忘恩负义,是个白眼狼。也不再给他生活费,不许他回家。

他就不回家。他在一个星期六又去找了爷爷奶奶。

爷爷这次把老底儿都给他交了。

原来,他父亲早先不务正业,好喝嗜赌,每月开大车挣的四千元工资,还不够一晚上挥霍的,后来他母亲见劝不改父亲,又经常挨打,就离家出走了,两个人连离婚手续都没办。两年后,那个她就被父亲领进了家门。在那个她的耐心规劝和亲切感召下,父亲改邪归正,言听计从,妇唱夫随,三年后他们从乡下搬到了城里,他也开始在城里上学,除了他不喊她“妈”,这个小家庭看起来还是很幸福的。

那个她为了一心一意照顾他,这些年来连个一男半女都不敢生,对他视如己岀,如果不是他记忆中影影绰绰有母亲的影子,他真就以为她是他的母亲。

那个她走后不到一个月,祸不单行,他父亲出车到武汉时就突发脑溢血,险些把命丢在那里。那一天他被爷爷从课堂上叫出来,让他请假去武汉接他父亲,从未出过远门,从未挑过家庭重担的他,这时手足无措,欲哭无泪,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那个她。如果她在,她一定不会让他去的。他想。

把父亲从武汉拉回当地医院的那天晚上,白发苍苍的爷爷留在医院当陪护,催他回学校,快走出病房时,他听到父亲捶着床邦,用含糊不清的话说:这……个家……散了!

他的心猛地一疼,像被尖刀狠狠捅了一下。

这时,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他在这里住院时的一些情景:那个她喂他吃饭喝水、背着他去病房外的卫生间、看他扎针时默默流泪、举着输液瓶陪他在走廊上活动、坐在床头扶着他输液的手、从棉衣里掏出一颗裹着的烤红薯递给他……这一幕幕现在想起来是那么地亲切和温馨,那么地温暖和幸福。那个消失的她,此时此刻会在哪里呢?

生身没有养身重。坐在走廊的连椅上,想起奶奶那天对他说的这句话,泪水一下子模糊了他的双眼。

朦朦胧胧中,他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中年妇女的身影从走廊那头闪进了父亲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