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5日，周恩来宴请张治中、邵力子、刘斐等国民党原来的和谈代表。宴会开始后不久，一个人匆匆赶来，向周恩来拱手作揖：“不好意思总理，司机不识路，迟到了几分钟。”

见到此人，张治中立刻站起来说：“这不是熊老弟吗？你也起义了？”

这位迟到的客人叫熊向晖，是号称“西北王”的胡宗南最信任的机要秘书，他被胡宗南送到美国去学习，后来国民党败逃，他也随之音讯杳然。

不料张治中的话音未落，周恩来说话了：“他不是起义，是归队。”在座的客人们闻听此言脸上都露出茫然的神色。

周恩来哈哈大笑，解释说熊向晖1936年就加入了共产党，是自己亲自将他派到胡宗南那里去的。他入共产党在前，到胡宗南身边在后。

原国防部次长刘斐不禁感叹到，怪不得胡宗南会打败仗。周恩来接了一句：“蒋介石的作战命令还没有下达到军长，毛主席就先看到了。”

一

熊向晖1919年4月出生在山东省掖县的官宦家庭中，父亲曾经当过掖县县长，后来出任湖北高等法院刑庭庭长。

在清华大学学习期间，熊向晖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学习并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很快他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成为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清华分队负责人之一。

1937年卢沟桥事件爆发，12月份南京又沦陷，熊向晖内心燃烧起熊熊的报国热情，他和女同学郭见恩对接上党的关系后，要求去延安抗日。

没多久，郭见恩传达了上级意见：不要暴露党员面目，报名参加湖南青年战地服务团，到国民党第一军胡宗南部“服务”。

此时，熊向晖还不知道，他的直属上级就是周恩来。

周恩来和同为黄埔出身的胡宗南相当熟悉，可以说他非常了解国民党，也很了解胡宗南。

周恩来听说长沙正在组织去胡宗南那里的服务团，立即要蒋南翔帮忙推荐一位秘密党员报名参加。针对胡宗南的喜好，他提出了几点要求。此人要出身名门望族或官宦之家，年纪较轻，仪表不俗，言谈举止有爱国进步青年的气质。知识面较广，记忆力较强，看过一些介绍马列主义基本原理的书籍和孙中山的著作，肯动脑子，比较细心，能随机应变。

蒋南翔听了一拍大腿，这说的不就是熊向晖吗？看到熊向晖的履历后，周恩来和董必武都表示满意，于是，熊向晖加入了服务团，准备去和胡宗南会一会。

在旅途中，熊向晖便被服务团的女团长李芳兰诈了一下。

李芳兰和国民党的上层人物有交往，在湖南小有名气。当时加入这个服务团的50余名成员身份很混杂，有医生、护士，也有知识青年，还有画家，其余是各校的大学生，还包括与熊向晖熟识的清华学生会主席洪同和北大学生会主席陈忠经。

就在服务团从长沙乘火车去往武昌的途中，李芳兰把熊向晖拉到车厢一脚，神秘地问他：“服务团有几个CP?”

熊向晖不知道李芳兰的底细，装作听不懂她的话。

李芳兰不依不饶地说：“你还不懂？CP就是共产党，洪同是吧？陈忠经是吧？”

她给熊向晖挖了个很大的陷阱。熊不是向晖明白这两个人不是共产党，但他如果回答“不是”的话当即就暴露了，于是他反问：“去第一军的服务团会有共产党？”李芳兰说：“你就是。”

熊向晖打算好好解释一下把这事糊弄过去，可李芳兰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她和前文提到的郭见恩是老相识，两人昨天聊了一夜，她提了一嘴要加入共产党，郭见恩让她找熊向晖。

熊向晖内心有点慌乱，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察觉，但冷静下来后他琢磨出不对劲，郭见恩并没有和自己讲过这件事，一定是李芳兰想要诈自己一下。

于是他威胁说要把李芳兰想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告诉指导员，李芳兰偷鸡不成蚀把米，瞬间慌张了，这件事情总算是过去了。

二

在没有见到胡宗南之前，熊向晖曾经翻看过有关他的一些资料。给他印象深刻的是胡宗南40多岁还不结婚，在大冷天不睡热炕，穿着单衣单裤，手脸全生了冻疮，谈起自己的部下来倒是滔滔不绝，就连最底层的士兵他都很了解。

熊向晖对胡宗南这个有些奇怪的人产生了兴趣。

服务团到达胡宗南驻地后，胡宗南热情地接见了他们。真实的胡宗南是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矮个子，这点出乎大家的意料。

只见他手里拿着花名册挨个点名，点到名字的人会被随机提问3到4个问题，颇有点面试的意味。

到了熊向晖这里，他突然生出几丝恶搞的念头，既然胡宗南是个有点奇怪的人，那么自己要力争比他更奇怪。

当胡宗南点到熊向晖的名字时，他故意没站起来，只是举起右手答了声“我就是”。

胡宗南立刻瞪起眼睛瞧着他：“熊先生为什么到本军来？”

熊向晖答：“参加革命。”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立刻引起了胡宗南的兴趣，后来胡宗南又问了几个问题，熊向晖都对答如流，胡宗南盯着他看了一会，才低头点下一个人的名字。

没过多久，胡宗南的副官来找熊向晖，说胡宗南约他个别谈话。

见到胡宗南后，胡宗南同熊向晖拉起家常，东聊西扯，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方式对他进行政治审查，还专程派副官邀请他的父亲共进午餐，种种举动说明胡宗南对自己的印象很不错。

当天晚上，熊向晖从武昌乘渡轮到汉口的八路军办事处找周恩来汇报自己的情况，偏偏周恩来外出未归，由董必武接待了他。董必武听熊向晖描述完情况后大发感叹，这些事实几乎都在周恩来的预想范围内。

周恩来对熊向晖的安排是暂时当一枚闲置的棋子呆在胡宗南身边，隐蔽党员身份，不要主动寻找党组织，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人同他联系。

就这样，熊向晖按照组织安排潜伏在胡宗南身边，成为他的机要秘书。

三

多年之后，熊向晖的女儿熊蕾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在电视中看到的地下工作者个个风流倜傥，舞姿翩翩，虽然自家老爸长相英俊，但他却是实打实的“舞盲”，他究竟是怎么得到胡宗南的信任并开展工作的呢？

其实，熊向晖完全是以能力取胜，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对胡宗南的胃口。

胡宗南并不是一介武夫，他需要一个既懂军事又懂政治的助手。熊向晖上任第一天，就赶上胡宗南要给县长以上的官员讲话。他在7点30分边吃饭边看秘书起草的讲话稿，非常不满意，让熊向晖重新写一个。

8点钟典礼就要开始，留给熊向晖的时间只有30分钟，结果他笔走龙蛇，15分钟就完成讲稿，胡宗南表示很满意。

胡宗南经常到他主办的军政院校和所属部队作“精神讲话”，所有的稿子都由熊向晖起草，他的稿子短而精，又尽是些豪言壮语，最符合胡宗南的口味。

左一熊向晖，中间胡宗南

还有一件事令胡宗南对熊向晖青眼有加。1939年12月7日，胡宗南交代熊向晖准备去南五台山祭奠自己父亲三周年忌辰。胡宗南的交代很简单，只告诉他用老礼节的仪式祭奠即可。

这要是换成一般人立刻就得抓瞎，但熊向晖出身官宦世家，对旧式礼节相当熟悉。从布置灵堂、供桌、檀香炉，到准备干果、冷盘、热菜、水果盘，再到供奉的牌位，以及如何点烛烧香，如何摆放给胡宗南行三跪九叩首礼的蒲团并唱喏，熊向晖安排得一丝不差，这也是为什么周恩来挑选打入胡宗南部的秘密党员时提出要出身于官宦人家的原因之一。

所以，胡宗南重用熊向晖，原因是多方面的，不仅仅是机遇和巧合。

1940年7月，军训部副部长兼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到西安视察，之后同胡宗南汇合共同奔赴兰州。

白崇禧

巧合的是，白崇禧的机要秘书谢和赓也是周恩来布置的闲棋冷子，但他和熊向晖互相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一行人沿着西兰公路走到六盘山时，下起了大雨，山上塌方路被堵住，就剩下白崇禧、胡宗南所乘的两辆小车，他们和其余车辆失联了。

熊向晖顺着沟壑向下看，只见30多丈深的沟里有间民房，于是扶着白崇禧和胡宗南去借宿。当时雨下了一晚上，地面潮湿无比，但熊向晖一夜未睡，在房子周围负责警戒，这件事情令胡宗南感动不已。

通过这些事情，熊向晖在胡宗南那里建立起牢固的信任度，后来曾有人质疑过熊向晖的身份，胡宗南均予以严厉斥责。

四

最开始潜伏到胡宗南身边时，熊向晖发现胡宗南抗日积极，倾向进步，有时还会学习唯物论、辩证法，认为此人可以争取。

但1941年以后，胡宗南积极追随蒋介石对共产党采取行动，此时熊向晖的秘密任务只剩下一条：搞情报。

1943年5月22日，共产国际宣布解散，蒋介石趁机密电胡宗南尽快部署兵力突袭延安，力争一举攻占陕甘宁边区，行动要绝对保密，6月底之前发起攻击。

因为兰州发起自治运动，胡宗南不得不派军队前去震慑，因此将攻击延安的时间定为7月9日。他耍了个花招，命令参战部队派出少许先头部队，大部队在发起进攻前两天再集合到指定位置，借此迷惑共产党。

这原本是绝密的军事行动，但熊向晖得知此事后迅速将情报传递出去。于是1943年7月4日，朱德发电报给胡宗南，跟他说自己听到传言，说国民党会趁共产国际解散的机会攻击共产党，朱老总呼吁他当年抗日形势紧张，还是要以团结为主，不要让日本坐收渔翁之利，陷国家民族于危亡之境。

随即延安方面通过多种渠道，将朱德的电报广为宣传。这一手着实厉害，你不是想打共产党吗？我把你的意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你还打不打。

收到这封电报后熊向晖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情报已经准确传递到延安，惊的是担心自己会暴露。

胡宗南将这封电报看了两遍，提出两个问题：是谁泄的密？这一仗打不打？

熊向晖面不改色地说：“应该查明是谁泄密。不查清楚，不好向委座交代。”

没多久，蒋介石回复胡宗南进攻取消，但要严查有无泄密情况。胡宗南把他下属的特务头子刘大军找来，没多久就查出了两个“匪谍”送西安劳动营关押，丝毫没查到熊向晖头上。

毛主席曾称赞这次情报工作是“最成功、最模范的事例。”

之后，胡宗南所有的军事行动都在共产党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胡宗南抗战八年在西北屯养大军、训练干部，主要任务就是牵制共产党，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总怀疑身边有共产党的情报人员，却万万没想到最信任的机要秘书会是共产党。

他在延安投下了三个集团军共三十多个师的兵力，本以为可以歼灭八路军的有生力量。但谁知虽然他攻入了延安，却根本没有遇到八路军的主力部队，仅仅俘获了两位数的伤兵。在延安的外围战斗中，他的好几个精锐师部都被共产党歼灭。名义上是获得占领延安的战果，实际上是伤亡惨重的大败仗。

毛泽东在延安不守后，一直留在黄河南岸转战陕北并亲自指挥战事，起初大家以为毛泽东料事如神，后来才知道胡宗南的大军，兵分多少路，哪一个部队走哪一路，每天随时都有情报，毛泽东对胡军行动了如指掌，所以他可以在胡军三十多个师密集的空隙中安全游走，更能伺机对胡宗南作致命的打击。

所以毛泽东称赞熊向晖一个人“顶得几个师”。

五

熊向晖在胡宗南身边潜伏的11年间，遭遇过两次重大危机。

一次是周恩来坐美国调停特使马歇尔的专机去延安时，因为天气太热，他把写着熊向晖南京住址的小本子放在贴身衬衣的口袋里。因为忙着开会一天一夜没合眼，所以就在马歇尔的专机上躺了一会儿，结果下飞机才发现小本子遗失在了专机上。

周恩来的小本子上记了几件无关重要的事，唯一重要的就是熊向晖在南京的住址，还写了一个“熊”字。

这件事本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周恩来发现本子遗失后立刻向中央打报告，做了初步检讨，还请求给予自己处分。

他还专程当面向熊向晖做检讨，熊向晖感动至极。这样的大人物竟然当面向下属做检讨，相比之下，那群只会骂娘的国民党高级官员没有一个能够媲美周恩来的高尚人格，因此共产党必胜！

周恩来同时采取了积极的补救措施，通常秘密党员一旦暴露，就必须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熊向晖不同，他的重要性能顶几个师，况且马歇尔未必会把小本子送给蒋介石。

权衡利弊之下，周恩来让熊向晖在上海找个借口住几天，因为中统、军统都沉不住气，一旦熊向晖暴露的话，他们必定会很快采取行动。通常他们从接受命令到抓捕目标人物，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月时间。

熊向晖躲了半个月，一切正常，足以说明马歇尔并未把小本子复印件送给蒋介石。此时正好胡宗南要送熊向晖出国深造，他回到南京办理留美手续，后来又留在胡宗南身边呆了几个月，继续源源不断地传递绝密情报。

1947年7月，熊向晖赴美留学，3个月后，西安共产党电台被截获，胡宗南总算知道了熊向晖的真实身份。他和军统关系密切，将这件事情压了下来，但他不敢欺瞒蒋介石，于是蒋介石对胡宗南恼怒至极，坚决不准胡宗南去台湾，在副参谋总长郭寄峤的力劝之下，胡宗南在飞机起飞的最后一分钟才得以坐上飞机。

解放后，熊向晖绝口不提自己过去那段波澜壮阔的潜伏生涯，他低调又认真地工作着，就连子女都认为父亲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而已。

有一次，他的妻子带着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去钓鱼台，在那里见到周总理。周总理亲切地询问小丫头她的父亲是谁，女儿熊蕾愣头愣脑地对总理说：“反正你也不认识他。”周恩来笑了：“那你说出来看看嘛。”

熊蕾不情愿地说：“他姓熊。”周恩来脱口而出：“哦，熊向晖。”

熊蕾诧异极了，周总理怎么会认识如此普通的父亲呢？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周恩来是父亲的直属领导，那个自己眼中平凡到尘埃里的父亲，其实是隐秘战线上不畏生死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