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生于1987年,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丰子恺散文奖、敦煌文艺奖、长安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已出版作品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青山隐》等。

王选曾担任过记者,做过乡村小学教师,在“城中村”的喧嚣中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如今,他在兰州工作,家人住在天水,家庭和亲情的纽带牵引着他在兰州与天水之间往返。他的人生,如同无根的浮萍,漂泊不定,却也因此见证了无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王选说:“我们都是平凡至极的存在,如同尘埃般微小。我们又像是一颗颗盐粒,浑身是生活的咸。”

近日,王选新作《世间所有的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作品分为五章,以王选自身经历(时间)为纬线,以他人境遇(空间)为经线,每章围绕一个主题,以其个人为切片,编织出了一群人的如水流年图。每一章作品都在书写人的命运之路、生存之路和未知之路,在王选看来:“生路、出路、前路、陌路、歧路、狭路、悲路、筚路……世间所有的路,是我的路,也是你们的路,更是所有活着人的路。”

过往所有的经历都是值得的,没有白走的路

《世间所有的路》分为五章,其中,《秦岭》讲述王选在乡村小学教学的经历,虽短暂却如秋日午后的阳光一般明亮而惆怅。

王选告诉记者,他的第一份工作是2007年在电视台做记者,寄居在城中村,为了捕捉新闻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出跑进,就这样做了四年。“那时,大家的薪资待遇分三六九等,我当时是普通师范生,大专文凭,是部门聘用,加之工作年限短,所以只能领到最低工资,尽管大家的工作内容并无二致。每当发薪日,看到别人的薪水远远高于自己,而我正为交完房租是喝东南风还是西北风而犯愁,心中难免会涌起不平衡。那时,我便萌生了考取编制的念头,希望能够改善自己的处境。”

王选决定参加事业单位考试,边上班边复习,顺利考过后,被分到了秦岭中心小学成为一名教师,教师生涯只持续了五个月,王选的命运又被一个陌生电话改变了。当时区级电视台正处于发展期,急需人才,他们了解到王选现在在农村任教,就给王选打电话,邀请他来工作。思考之后,王选同意了,“我是4月来的小镇,又在9月离开了小镇,我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小镇的,我都没有来得及跟我的那些学生告别,至今想来,也很遗憾。”

王选表示,现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周遭的环境,还是心态都经历了转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回顾那段经历时,我意识到所有的经历,包括那些苦涩和不如意的时刻,实际上都是宝贵的财富。它们是成长的一部分,是一种收获。所有的经历,你回头再看的话,其实都是值得的,没有白走的路。”

做记者培养了悲悯情怀,始终“将心比心”

尽管曾调侃自己是“媒体打工人”,但王选感恩那段记者生涯,让刚出校园的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更为他的写作奠定了基调。

王选做记者时,所在的部门分为跑时政和跑民生两条线,王选主要是跑民生,“一般是几百字的消息,也会有通讯和深度报道,做个小专题片,5到8分钟左右,我们当时除了你不用出镜播,摄像、写稿、剪辑等等,所有工作都是一个人去做。那时的摄像机还很沉,扛在肩上,我个子不高,人也有点瘦弱,扛不稳,就会有点偏肩膀,镜头就容易被拍歪,所以一定要端正,别拍歪,这是必须要注意的。另外一个就是调色,室外拍和室内拍光线不同,如果颜色调不好,就很容易出问题,室外调不好就偏黄,室内调不好就偏蓝,那时候如果没调好,回去也没法再调整了,这就让你压力很大。我们那时打扫办公室卫生的时候,一扫,满地的头发,女同事的头发能扫一堆,全都压力山大。”

从学校离开后,王选又做回新闻的本行,几年后当了副台长,“审节目,看片子,改稿子,现在回想起来,好多生活的经验、经历,其实都是从做记者得到的。”

在媒体工作,王选说自己的世界被打开了,人生经历更丰富更充实,“就我个人而言,我当记者前连摄像机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从零基础学习,现在虽然机器升级换代了,但是你叫我拍,我学学还是没问题的。这份职业教会我很多,也让我见识了很多,有机会见到各个层面、各个行业,我们都见过拍过。”

王选说记者这个职业让他培养出悲悯的情怀,“你能看到社会上不同的层面,看到不同层次的人的生活状态。我是农村出身,看到这些时,心里就很有感触,就觉得有必要去为普通人写点东西、留点东西,这也是写作的需要,写作需要呈现社会的丰富性、全面性。”

在王选看来,《红楼梦》如果只有大观园里的生活,而没有刘姥姥的生活,那么《红楼梦》是有一点缺憾的,“正因为有了刘姥姥,有了她的视角、她的生活,读者觉得才是真,它保持着一种平。”

而回顾自己的写作,王选说他贯穿始终的是“将心比心”,“一方面,我写自己当记者的故事、当老师的故事,是在写我个人日常和经历,我个人的命运,但它是小的,路是窄的。我其实写的是我们这一代来来往往的生活之路,写普通人的烟火流年和歧路多艰。我就是把我作为一个例子,或者说一个切片,切开之后来看这大时代里,我们这一批人在怎么生活,或者说曾经怎么生活过。”

我们阅读的第一本书应该是大自然

写作改变了王选的人生,他说:“文学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价值观,改变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命运。不写作的话,我甚至可能还在放牛呢。”所以,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想象我们皆为游鱼,许多人在岸边的泥泞中挣扎求生,心中怀揣着希望,坚信前方不远处便是生命的水源。而我,或许只是一次翻身的巧合,便幸运地跌入了潺潺流水之中,成为那些幸运的少数。”

说起自己何以会走上文学道路,王选回忆说三件事对自己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一件是父亲虽然是农民,但每到新学期发课本,他都会拿一套语文、历史这样的文科类新书回家,从头到尾看一遍,“无形中对我还是有一些影响。父亲还给我买过一本成语字典,看了没多久,里面的书页就开始掉,我喜欢读里面的成语故事,但经常翻着翻着就找不到了,因为那页已经掉了,而且那纸很薄,你拿起来对着光,能从这面看到那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本盗版书,但当时也不懂。”

第二件事就是王选有个叔叔,上高中时去当兵了,“他走的时候给我两本笔记本。笔记本里面有他抄的一些古诗词,还有一些名言警句,那些古诗词,我现在都能背,也在慢慢地影响着我、在塑造着我。”

第三件事就是因为在农村长大,王选家有地,每年会种麦子、葵花、洋芋、玉米、油菜等,村里还会养牲畜,“其他人家养毛驴的特别多,因为毛驴性情温顺,吃得少,养起来比较方便。我们家养的是牛,牛吃草量特别大。毛驴吃草是用门牙掐着草尖吃,牛没有门牙,用舌头把草卷过来扯到嘴里去,草要长一点,所以我们家牛经常跑到草长的地方去。人家放毛驴,就会坐在一块儿,打扑克,或者烧洋芋、挖沙子,很轻松,我就要跟着牛跑老远,因为不跟着就怕它丢了。”

以至于现在王选说自己仍会做和牛有关的梦,“梦见牛丢了,一晚上都在找牛,很焦虑。因为放牛,就跟大家分开了,一个人在山坡上,要么在树林里面,就很孤独,是那种少年的孤独。也没事干,就一会儿看看树叶,一会儿看看小昆虫,然后一会儿看看牛蛙,自言自语消磨时间。那段时间没事干的时候,就自己编故事,把自己想象成谁谁谁,或者电视剧里面的谁。”

这种儿童时期的天马行空,让现在的王选觉得尤为重要,“它开启了我的想象力,文学的想象力是很重要的,没有这样一个基础性的想象力,进入文学就很难。比如,我们同样看到这盆花,如果你看到的只是花,那就不存在文学的东西,除了花还看到了其他东西,或者说看到我们所说的言外之意的话,可能文学就产生了。另外,当我一个人放牛的时候,就会去观察花花草草,观察动物,观察大自然。有些学校让我给学生推荐看什么书,我觉得要给大家推荐的第一本书其实是大自然,大自然是打开你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

上学之后,王选不爱说话,“有些农村孩子的自卑,爱写些表达少年情绪的文字,也受到老师们的鼓励。我2007年进的电视台,当时在学校的时候写了一本书,也不懂出版,就是自己印的。这本书就像个敲门砖,电视台正好有招聘,就拿着这本书过去报名。考试跟写作也有关系,可能觉得我文笔还不错,所以就去那儿上班了。”

在探索自己心灵的同时也在关怀他人

捷克文学大师赫拉巴尔曾著有《底层的珍珠》,王选书写的也是这些普通人,他希望这种书写,能对这些人产生什么影响呢?王选坦承,“我觉得我的写作对他们基本上产生不了意义,因为他们的生活肯定还是那样子,不会因为我写了而有所改变。所以说文学也是‘无用之用’,我写一篇他的文字,不如一篇关于他的新闻报道来得那么直截了当。”

但王选觉得他的书写仍是有价值的,普通人的生活也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更为打动他的是这些普通人始终坚韧地活着,写下这些,是观照自己的内心,也是在观照他人,“你笔下描绘的生活和经历,其实是在深入探索自己的心灵,同时也在关怀他人。我们常说,日常生活往往是单调重复的,就像翻阅日历,每一天似乎都大同小异,人们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度过。大多数人在生活中都会遇到一些不如意,但往往选择将其遗忘,或是忙于其他事务,不再去想。我可能恰好捕捉到了那些不易察觉的细节,将它们记录下来。”

王选表示,文学就是他纾解内心的一种表达方式,就像有人要通过喝酒纾解,“喝酒的过程可能充满了快乐或痛苦,但酒醒之后,生活仍将继续,之后,你可能已经忘记了喝了多少酒,甚至可能连为什么喝都记不得了。我写作也是,喜欢的会改一遍,然后就放下了,再不看了。这次出版《世间所有的路》,把这些文章都重新修订,修订完毕,旧路便也走完了。”

虽然是非虚构写作,但是王选表示他会对一些人物、情节做些虚化处理,以免被人看到对号入座,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王选以前写过一个女孩的故事,她家要十几万元的彩礼,男方付不起,两人就分手了,“结果这女孩的同事看到我写的文章了,就跟这女孩说:‘这写的不是你吗?你前一段时间说和男朋友分手了,因为两人不合,实际情况是你妈要了十几万元彩礼,把人家逼走的。’那个女孩就特别尴尬,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王老师,你写的文章很好,我也看了,希望你下次再别写我了。’我也很尴尬,给人家的生活造成了被动,后来,我写作就注意,地名、人名方面需要处理,避免对号入座。”

不管写什么,保持好奇心对作家来说很重要

在出版了《最后一个村庄》和《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后,王选认为自己对乡村的写作基本告一段落,“这两本书完整地写了一段乡土乡村,那也是我个人的态度。写完之后,我觉得我要表达的差不多表达完了。我对农村的认知,也基本上都能体现出来了。我现在住在天水,以后要写城市人当下的生活。”

以前王选的作品多是写他个人或者家庭的生活经历,但这本《世间所有的路》,王选认为“我”不再是主角,“我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个影子,或者说我可能就是某一个被我书写的对象。我代表的是一类人,我想写更广阔的或者更丰富的,以我为例,然后推出去。”

王选一直在进行诗歌、散文、小说等多种形式的创作,相比之下,他觉得小说更花心思,“散文像在高速公路上跑,公路很顺,开着更有惯性了,写小说像进城,你在这个城市要走哪一条路,需要导航,需要变道,需要注意行人等等。所以,小说更需要你营造,要讲究很多东西。小说更庞杂、复杂,要把故事讲得很巧妙,读者在读完之后,里面还有很多的空间感出来。”

至于说用哪一种文本更适合表达?王选认为写作对象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你要写什么,但是不管写什么,保持好奇心对作家来说很重要,“比如说有一条裤子一直挂在外面,挂了好多天,经过的人都视若无睹,我就很好奇,这裤子主人到底干啥去了?文学的意义也就生发出来了。后来有一天裤子不见了,我就想这裤子是被人收了吗,还是掉下来被清洁工扫掉了,还是裤子从绳子上跳下来自己走掉了?你再想象在午夜的街头上有一条裤子,走来走去的,就能生发出来好多有意思的事情。”

王选也表示,自己今后也不是绝对不写乡村了,“不是说完全一下子就从绿皮火车上了高铁,今年我写了几个短篇小说,是有点科幻又带点魔幻,还写了很多关于饮食方面的,有城里的,也有农村的。不管是高铁还是绿皮火车,你都要在那条铁轨上面走。所以,我觉得我写作底色是一直都不变的,变的是你以120迈的速度在走,还是以250迈的速度在走。”

而这种“底色”,王选认为就是他的故乡,“你的出生地,或者说童年的成长地,是一个人的底色。故乡对大多数写作者来说,是有影响的。底色离不开那块土地,就算是写别的内容,也是对故乡重新进行了命名,这是一个基础性的东西。”

王选表示,虽然在新的地方会吸收补充很多新内容,但是故乡是写作的原点,“就像我就是爱吃面条,西北人不管在哪儿,吃一碗面就踏实。这面条是基本的,剩下的汤,里面加辣椒、葱花、蒜等什么料,则是在丰富着你的写作。”

问王选现在每天坚持写多少字,他笑说自己经常许愿,但也常常做不到,“我要求自己星期一到星期四每天要写1000字,结果经常因为种种事由没实现,但不写也心急,心里面还是有点慌,感觉这一天就白过了。所以如果今天有点时间,写了2000字,就觉得昨天的任务补上了,一直就处于这么一种状态,一年攒下来能写个十来万字。”

对于是否担心人工智能对作家有影响,王选持乐观态度,“我觉得科技的东西,只会无限地靠近人,但是永远不会成为人。就像一条狗在追你,把你追上了,是很有可能的。但是,狗绝对不会因为把你追上了而变成人。人的生活经验是独特的,感情也是独特的。比如,我写的人和事,可能被大数据处理了之后,可以写上一篇类似的。但那里面属于一个作家的内心情感,以及用词、语气,叙事的独特性,甚至写作中的一些瑕疵都是无法呈现的。比如写毛笔字,墨汁滴到了纸上,可能墨汁造成了一种破坏。但是你写完后发现,那一点墨汁好像又让这张作品有另外一种感觉出来了。AI写毛笔字可能会操控得很好,不会滴墨汁,但毕竟灵性不足。当然尽管如此,你还得去警惕它吸收得越来越多,就会越来越靠近人。”

对于未来的写作计划,王选表示,自己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很有理想,会渴望写到什么程度,要成名成家,“如今,我不再过多地纠结于这个问题。因为在文学这条漫长的道路上,能走多远,往往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共同作用的结果,缺一不可。你的才华、你的体力,是否足以支撑你跋涉,这些都是重要因素。因此,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专注地书写,用心地创作,让每一笔都充满诚意和力量。”

文/本报记者张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