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拉莫》是胡迁离世前留下的一组作品集,笔触冷峻干净,读来凝重、决绝、荒暴,包容了胡迁在生命最后阶段的隐秘心迹,更容纳了对我们所处时代的强烈质疑。

“我所珍藏的东西,总是在触碰的时候就轻易瓦解成粉尘,这便是一种可以称为陷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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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波(1988.7.20 — 2017.10.12),笔名胡迁,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中国内地作家、编剧、导演。

隔了一整年,我在某个活动结束后又遇到了她。她穿着一身黑裙,头发也烫成波浪,看起来成熟多了。她从出口走过来,看到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吃惊,她按照套路说:“好久不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另一边走去,有个朋友在等她。我一直看向那个方向,她同朋友站在一起,看了我一眼,大概跟朋友说又遇到这个人。我该做点什么呢?走上去,笑着并摇头晃脑地说点什么?或者跟踪她,在某个路口再碰上一次?我迅速回了家,这太令人难堪了。

我知道有很多假的事物,它们通常都隐藏在“我以为”中。就像一年前我碰到她,我以为是个好的开始,我跟她吃饭,去喝了几次酒,我以为这是个好的开始。后来我把她带到家里,书房有张玻璃桌放在草席上,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给她卷了一根,没想到她抽掉一整根,我说在这片玻璃下可以看到神奇的东西。她躺下后,我也躺了下来,我从一侧看着她的脑袋。过了几天我们就分开了。之后我被一家公司骗走了两年的积蓄,我向母亲借钱时,她向我描述了近期的家庭状况。母亲进了传销组织,并想让我也加入进去,因为“一年可以翻十倍”,我无法说服她脱离这个名头非常好听的传销组织,她也无法说服我加入这个组织,就像此前的三十年里我们都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我退了在市区的房子,搬到郊区一间房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办婚礼或者丧礼,在窗户下搭起个长达一百米的棚子,支起一口大锅,那些炊烟搅和着一种化肥的味道。我时不时想起那个夜晚,在草席上,我看着她的脑袋,她晕乎乎地眯着眼睛,企图从眼前的玻璃中发现什么,但那是我骗她的,我只是想借机占她点便宜。可能她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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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个活动后,我回到了郊区的家中,天花板上有块半平方米大小的地方没有墙皮,每次我注意到这块缺损的时候总是感到很伤感,但除了看着也做不了什么。我收拾好行李,因为第二天要去另一个城市参加交流活动。

下了飞机,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捡到打火机。当我点着烟之后,就有几个人陆续来找我借火,我可为他们省了不少事。之后我上了一辆车,路上我问司机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他说哪里吃的都一样,然后就没人再说话了。在宾馆楼下,我吃了份没有颜色的冒菜,反正很多年了,无论吃什么东西都一样。

我坐在宾馆的床上。去年夏天,我也是这样坐在一张宾馆的床上,看着外面的机场,灰蒙蒙的天空中飞机起飞和降落,就这样可以看一整天。现在我花了半天时间又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外面下着雨,我想着一年又过去了,某处落叶堆积,某处的野猫可能死了,但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变化。我习惯性地惶恐,总觉得快死了,又总是活着,那些棘手又必须面对的东西,比如找到那家公司,或者回家拯救我的母亲,我通通面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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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交流活动。年初我出版了第一本书,出版社说这个地方会有很多读者,傍晚我到了书店,四下看了一眼,就准确地知道坐在这里的几十个人,没有一个人看过我的书。但我还得坐在一个铺着红地毯的台子上,主持人问了我很多问题,我看着下面茫然的他们,我也很茫然,出版社骗了我。活动结束后,我便觉得这个遭遇是对的,就是一切势必如此。我出来参加活动,是为了第二天去成都,他们说成都很好玩。如果不这样,我就得留在郊区的家里,四处联系能跟那家公司扯上关系的人,有些人被我搅扰烦了便在社交网站上嘲讽我,这让人无力反抗,因为我母亲还在传销组织中。

大约在四年前,我的一个朋友进了传销组织,他们睡在一个房间的地板上,分出清晰的阶级,见到上级要立即鞠躬,互相之间讲三天三夜的小秘密,还要一起趴在地上模仿小动物。这个朋友中间唯一一次有机会可以打电话,他错误地打给了我,可我当时在玩三国杀,那局结束后打回去,但他再也没有接电话。一个月后他出现了,像个印第安人,背着开了缝的布包,责怪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当然要说在睡觉没听到。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信任我了,并在几年后介绍了这家公司给我,同时他一直说我被骗走的积蓄跟他没有关系。

活动结束后,主持人陪我在街上逛了会儿,我们走到一家茶餐厅,吃完饭后主持人打了车,在宾馆放下我后离开。

我坐在宾馆大门的水池边,想起在昨天相遇的时候没有跟她打招呼,想打个电话给她,但没有拨出去。 我觉得这种关系很可怜,主要是我。

第二天黎明我就出发去了成都,这场活动也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过我的书,但他们又坐在下面。我该说点什么呢?这个主持人非常热情,我跟他讲了点小故事,结束后他去赶另一个场,书店的负责人建议我去成都的酒吧。我回宾馆睡了会儿,本来打算睡到第二天,不过晚上就醒了。我去了小酒馆,他们推荐要去这个地方,就是很多外地人都会去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建议我也来这里。在小酒馆,里面人多得像挤在一个玉米杯里,门口很多人排着队拍照片,我才知道原来有个歌手在这里唱过歌。这很奇怪,因为有很多厉害的人原来也长年驻扎在某个网吧,但那个网吧并没有因此就宾客满至。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可以坐下来,对面坐着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他开了两瓶啤酒,桌子上摆了两包烟,看样子已经待了很久。他可能指望某个女人跟他搭一下话,我很想告诉他你这样是不行的,但我什么也没说,就坐在那儿,中间他递给我手机让我帮他拍张照片。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到成都,什么也不知道,跑到这里来,坐一晚上,再什么也不知道地去另一个地方。我喝完一瓶啤酒就走了,联系了书店的人,责问他们骗我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即便是再小的作家也不该被这么对待,于是他们推荐我去酒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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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酒吧街上逛了一圈,看到一家酒吧里有个黑人在唱布鲁斯,就走进去,坐在吧台上。 听了五分钟我觉得太重复了,一点变化也没有,就开始看电视,电视机离我很近,挂在我对面一米远的柱子上。 在我身边有一个美国白人,一个黑人,我们都在看电视,电视正在直播阿森纳对曼联的一场球赛。 他们像是已经坐了一整年,就跟小酒馆的那个男人一样,几乎坐了一整年。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活着该如何继续下去,还有街边,路过时常有摇头晃脑唱歌的人,他们总让我更加难过。

我终于打了电话给她。

“喂?”她说。

“那天没打招呼。”我说。

“嗯,我在外面吃饭。”

“你怎么样?”

“挺好的。”

当问一个人怎么样,对方回答挺好时,最好就挂掉电话,但我没有,因为我很反感看体育赛事,除了拳击外我基本不看这些直播。

“你在哪儿?”我说。

“成都。”她说。

她来成都采访一个最近出了事情的人。

第二天,她答应跟我出来,我打算和她一起去青城山。我们在青城山的停车场碰面,她换了牛仔裤和平底鞋,头发梳在脑后。我走在前面,跟一年前最后见到的那次一样,她不能走在前面,她说这让她觉得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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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是条两旁都是松树的沥青路,我在路边看到一种长得像大麻的植物,想摘下来给她看看,她一次能抽一整根,但又觉得太没意思了。在售票口我买了张地图,但开始爬山时才发现没有用,路线都是固定的。她一直跟在我后面,我此刻跟一个人爬山没有什么区别,根本看不到她。中间有几次我回头看她是不是已经走掉了,她时而会抬起头,向前面望一眼。

很快我们就走到灰绿色的湖边,沿着木板的路绕着走了一圈,很多人跟我们一起,我们像群羊那样,沿着栅栏行走。过了湖之后,便是陡峭的小路,我在疲惫不堪时,看到台阶上有一只瘸腿的狗,它站在那儿,看着山下。每次我出门都能看到这些,去年在花莲看到一只瞎了一只眼的鸵鸟。接近一年时间我都在努力创业并被席卷一空,然后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出来散散心,看一场阿森纳对曼联的球赛和这只瘸腿的狗。

到了接近山顶的一个亭子,她坐在椅子上休息,我去搞了两瓶水。她接过水喝了一大口,说:“不要再给我发那些东西了。”

我看着她,说:“什么?”

“不要再给我发了,已经过去很久了。”她低着头说。

“我已经一年没有联系你了。”我说。

“所以,请不要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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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来爬山,应该是有个总骚扰她的人,她一直以为是我,她想一次性说明白,大概是因为对待变态不能硬来。

“完美。”我说。

“什么?”她捏着瓶子,看着我。

“所有的设置都趋向于完美,比如之前我因为打三国杀没有接到那个电话,几年后让我陷入困窘。比如昨天,我实在看不下去那场球赛,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比如一年前,我遇到你。现在你在这里,因为有个混蛋总是骚扰你,你为了不继续纠缠不激怒对方就来了,到了这个亭子。你看多完美,每一个糟糕的设置都通向此刻的完美。”

“你究竟是觉得糟,还是觉得完美?”她说。

“说到底还是一回事,我更觉得,都像是设计好的。”

“因为你不思进取。”我站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也不关心啊。”

“那下什么判断?”

“我就随便说说,你看起来不思进取,所以不要再抱怨了。”

“我没有抱怨。跟你发了一年东西的人也不是我,是个缩在角落里的人,可能昨天我就见过他了,他平时每天起来就要去上班,他在办公楼里打滚,因为这个社会没有罪恶感、不间断的自洽、言行不一,还有无止尽的贪婪,让周遭永远弥漫着腐臭,你知道所质疑的是什么吗?”

“那就是我想错了。”她把头撇向一边。

我不能把现在同那个玻璃桌下的夜晚并列在一起,事实上,这个亭子也令人厌恶起来。我所珍藏的东西,总是在触碰的时候就轻易瓦解成粉尘,这便是一种可以称为陷阱的东西。

我坐了下来,她看向山下,那些山峦与植物。没过几分钟,她起身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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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往山顶爬去,小路越走越窄,树枝从空中穿梭过来,树叶中飘荡着一股清新之气,只是我越走越沉重,后来的每一步都接近于从噩梦中醒来的挣扎。到了山顶,我绕着石头的围栏走了一圈,坐在台阶上。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我看了一眼,并不是那个以前进了传销组织的朋友,而是此时还在传销组织的母亲。

天色渐暗,我想了想下山后该做什么,买张票去找母亲,把她从传销组织里拎出来,或者继续漫无边际地寻找那家公司,他们一定也骗了很多人的钱。这两件事差不多可以让我再度过几年了。

但思考了很久,我还是决定躺在这里,打算坚持到再也躺不下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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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波(1988.7.20 — 2017.10.12)

文字 | 选自《远处的拉莫》,胡迁 著,译林出版社,2018-11

图片 | 选自《大象席地而坐》《地球最后的夜晚》《风平浪静》《南方车站的聚会》《平原上的火焰》剧照

来源 | 楚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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