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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类作家,谁都听过他的名号,知晓他的伟大,但他写的书……不好意思,就是很难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显然属于此类。

作家苗炜在《我终于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中,分享了他自己阅读陀爷时的几大障碍,其一是陀爷笔下的人物“指不定是谁,指不定在什么场合,就噼里啪啦来上一段饶舌”。另一个障碍,来自作家的相貌:那是一张充满苦相的、略显病态的的面容,与他的文学长得一模一样。陀爷还有一种“高调的道德感”,他所谈论的苦难和救赎,常会带给读者一些道德压力。

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过程总是艰难痛苦的,想要亲近他,门槛很高。不过这没关系,苗炜说,“伟大作家也不是让我们亲近的,他是要让你震荡的。”

本文摘选自《我终于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陀爷有一种很特别的“饶舌风格”

二〇二一年一月,我终于开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了。我看了弗兰克的“陀爷传记”,看了陀爷早期的小说,看了他的《白痴》和《鬼》,还穿插着看了一些参考资料。到十一月,我看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桩缠绕心头多年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我先说我为什么看不下去。陀爷有一种很特别的“饶舌风格”。陀爷全集有三十卷之多,创造力如此旺盛的作家,身上好像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他就开始说话。这种“饶舌风格”在陀爷笔下的人物中时常出现,比如臧仲伦译《卡拉马佐夫兄弟》第八百页,阿廖沙拜访霍赫拉科娃太太,霍赫拉科娃太太见了阿廖沙,说:“多时,多时,许许多多时候没看见您啦!对不起,有整整一个星期了吧,啊,不过您四天前还来过,星期三。您是来看丽莎的,我十拿九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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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的26天》(1981)

阿廖沙进屋,霍赫拉科娃太太连续说了五六百个字:“我总是心急火燎的。我为什么心急火燎呢?我也闹不清。我现在已经什么也闹不清啦。对于我什么都乱成了一团啦。”说完这一大段,霍赫拉科娃太太才问阿廖沙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陀爷叙事时,轻松准确,不乏幽默感,但笔下人物说话,时不时就被启动了一个同义反复的按钮。这个按钮随机出现在不同人物身上,指不定是谁,指不定在什么场合,就噼里啪啦来上一段饶舌。据说,有人做过试验,读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所有对话,计算一下用时,再对照小说中的时间线,然后发现对不上。

陀爷还有一个特点,喜欢把小说中的人物聚在一起,开一场“英雄大会”,比如《鬼》中写到瓦尔瓦拉家中的星期天聚会,作者强调,这是决定斯捷潘命运的日子,“是我的纪事笔记中最值得注意的日子之一”,“这是出乎意料的事件的一天,是过去的事情了结、新的事情开端的一天,尖锐的解释和更严重的混乱开始的一天”,“谁也没有想到,一切都得到解决。总之,这是偶然性的惊人汇聚的一天”。

陀爷叙述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解说词,好像是为了给他要写的戏剧性场面烘托气氛。我记得纳博科夫对陀爷的批评,说他应该去写剧本,却入错了行,写起了小说。我弄明白陀爷在《白痴》和《鬼》中用过的“戏剧性聚会”技巧之后,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以往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最长的地方也就停留在第一百二十页左右,那是第二卷结束的地方,修道院中的家庭聚会写完了,人物亮相了,我已经被饶舌的对话和啰唆的行文弄晕了,却发现故事还没有开始。

饶舌,即叙述或者对话中的同义重复,还有刻意安排的戏剧性场面,这是我读陀爷小说读不进去的两个障碍,看清楚这两个障碍,并且把它们视为陀爷的特点,我也就心平气和地忍耐下去了。

还有一个障碍,来自作家的相貌。有一个法国外交官,当年在圣彼得堡见过陀爷,他对陀爷的描述是这样的:

那是一张普通的俄罗斯农民的脸,他的鼻梁塌陷,小眼睛在弓形的眉毛下眨动,眼神时而阴郁时而温柔,他的眉毛很大,上面凸凹不平,他的额头也是塌陷的,就像被锤子砸过一样。所有这一切特征在扭曲与塌缩中被引向他那张痛苦的嘴。我从未见过哪张脸能这样表露如此之多的苦楚经历,他的眼睑、嘴唇、所有的肌肉纤维都在紧张地抽动。

这是陀爷在社交场合比较正常的状态,如果癫痫病发作,他的样子会更吓人——满头是汗,口吐白沫,眼睛凸出眼眶。陀爷九岁时癫痫病第一次发作,写作旺盛时期,癫痫病发作很频繁,发作一次就得缓好几天才能继续工作。这个病还遗传,陀爷的一个儿子,三岁时癫痫发作而死,给陀爷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陀爷的一脸苦相让我望而生畏。作家的相貌会不会影响读者呢?苏联时期有一位作家索尔仁尼琴,他的相貌也让我感到压力。你看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都是大胡子,我觉得还没啥压力,那为什么索尔仁尼琴让我感到不适呢?这不是相貌问题,这是形象问题。

索尔仁尼琴有一种高调的道德感,恨不得他就是人民的悲剧的见证人,他当之无愧,但高调的道德感会让人不舒服,我这样的小资小文人本性的读者,就会感到不适。陀爷也有一种高调的道德感,书中人物总是略有点儿病态,性格很极端,动不动就长篇大论地谈上帝,他所谈论的苦难和救赎,带给我一定的道德压力,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对高调道德感的作家总有点儿本能的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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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的 26天》 ( 1981)

我读陀爷,采用了迂回战术,先从英国作家奥兰多·费吉斯的《娜塔莎之舞》看起,对俄罗斯文化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然后看约瑟夫·弗兰克的“陀爷传记”,弗兰克这套陀爷传记五大卷,一九七六年出版第一卷,到二〇〇二年出版第五卷,写作跨度二十六年。中文版引进之后,也是一卷接一卷地出版。其中第五卷长达一千页,花了两百页讲解《卡拉马佐夫兄弟》。这种体量上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大了。

我读得比较认真,除了弗兰克的这套陀爷传记,我还找了其他的参考书。《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五卷和第六卷,用陀爷自己的话说,是“全书的最高点”,大概是道德论争的最高点。在第五卷中,就有伊万向阿廖沙讲述的“宗教大法官”故事,第六卷中有佐西玛长老圣徒传一样的故事,这两段插曲是陀爷在表述自己的宗教思想。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两卷,我找来两本书看,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一本是《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实话,基本上看不明白——也不是完全看不明白,而是始终带着隔膜。我能理解所谓“严肃性”和“宗教性”是俄罗斯文学的特点,我也能明白“上帝和魔鬼斗争,战场就在人的心中”“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就被允许了”这样的问题困扰着德米特里和伊万。

我的阅读过程中时常受不了陀爷的感情用事。陀爷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一个荒唐人的梦》,第一人称叙述。“我”要自杀了,晚上,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拉着这个“我”要去救妈妈,但“我”弃之不顾。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昏睡过去,梦中到了一个天堂一般的地方,早上醒来,把要自杀用的手枪推开,领略到了生命的意义,“我”要到处去宣传,要爱一切人。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九卷中,德米特里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草原上,瘦弱的母亲没有奶水,孩子在啼哭。德米特里感到自己心中涌起了一股从前没有的大慈大悲:“人们为什么穷?娃娃为什么穷?草原为什么光秃秃的?为什么他们不互相拥抱,互相亲吻?为什么他们不唱快乐的歌?”米佳说,但愿从这一刻起,任何人不再流泪。他头天晚上还在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做了个梦就忽生慈悲之心。我当然相信陀爷心中始终怀有这样的慈悲,但让笔下人物经由一场梦,就发愿去改变,这也太感情用事了。

02

“人的出现,就是为了意识和说话”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三卷“好色之徒”中,有一个人物叫利扎维塔,她是斯梅尔加科夫的妈妈,身高一米四,脸色红润健康,却是个傻子,总光着脚,穿一件粗麻布衣服,头发上总有树叶和草屑。富有同情心的人送给她皮袄和鞋子,她就把皮袄和鞋子脱下来放到教堂的台阶上,别人施舍她几个钱,她也送去教堂的募捐箱里,她靠黑面包和水生活,夜里在牛棚或者过道里睡觉。

某天夜里,几个老爷寻欢作乐完毕,在一个栅栏边上看见利扎维塔,这帮人污言秽语,说不能把利扎维塔当女人看待,老地主费奥多尔却强奸了利扎维塔。利扎维塔怀孕了,临产的那个夜晚来到费奥多尔的花园,生下孩子,老仆人格里戈里夫妇将这个婴儿收养,孩子就是斯梅尔加科夫——后来杀死了老地主的那个私生子。这一小段故事很惨痛。利扎维塔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

陀爷的弟弟安德烈回忆说,他们小时候,在父亲的领地里见过傻姑娘阿格拉费娜。“在我们的乡村里有一个傻女,不属于任何家庭,她在田野上游逛,度过所有时间,只有在冬天严寒时,才强制地把她收容在某个农舍里。她当时已有二十岁到二十五岁,她很少说话,不情愿,不清楚,也不连贯。唯一能听懂的是,她不间断地回忆着藏在墓地的一个婴儿。她似乎生来是傻女,尽管她的状况如此,却遭遇了强暴,而成为很快就死去的婴儿的母亲。后来在哥哥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读到利扎维塔的故事,我不由得回忆起我们的傻女阿格拉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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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剧《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讲俄罗斯文学的书,总会提到俄国农民中的“圣愚”形象和农村的悲惨生活。为了搞清楚故事背景,我找到了一本书,叫《沙皇统治末期的俄国农村》。此书作者谢苗诺娃·天山斯卡娅,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在梁赞省的农村进行人类学考察,记录乡村生活的状况,特别是妇女生活的状况。虽说她进行考察的年代跟陀爷小说描述的年代相差了好几十年,但为了给读小说增加一点儿真实的“氛围感”,我大略把这份考察报告给看了一遍。

陀爷小说中的地主费奥多尔生了四个儿子,他对儿子大多是不闻不问,如果生的是闺女,他可能会对闺女更残忍。谢苗诺娃记载了很多乡下人重男轻女的现象,也记载了“接生婆”这个行业——按惯例,接生婆“领孩子”的报酬是一块黑麦面包和一块精面粉的面包,外加一条价值二十戈比的棉花围巾和十戈比的现金。如果住在附近的接生婆嫌钱少,婆婆就会到另一个村庄去找另一个接生婆。这个时候,母亲大多被扔在家中经受阵痛,无人照顾。

婴儿通常在出生后的第二天受洗,较少的是在第三天受洗。对男性来说,最常见的名字是伊万、瓦西里、米哈伊尔和阿列克谢,对于女性来说,是玛丽亚、安娜、阿夫多西亚、阿库利纳。牧师洗礼可以得到五十戈比,外加一些黑面包。人们喜欢去参加富裕家庭孩子的洗礼,不太愿意去参加贫穷家庭的洗礼,因为“茶点很少”。在受洗晚宴上,父母端上伏特加、黄瓜、格瓦斯、面包。除此之外,有钱人家还会提供白菜汤、面条、煎饼,甚至鸡肉。

谢苗诺娃记载,在农奴制时期,母亲在产后三天就要回到田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一般是间隔五到七天。当母亲返回田野工作时,她或者带着孩子一起,或者田地离房子不远,她能跑回家去喂孩子。分娩后的辛苦工作会导致某种程度的子宫脱垂。但在接生婆看来,这没啥好担心的,接生婆会在母亲的肚子上擦一点儿油脂,然后把一个陶锅翻过来,同时迅速点燃锅下的一块纱线,真空会让母亲的腹部肌肉被吸进锅里,类似于拔火罐。接生婆认为,这样一来,子宫就恢复到正确位置,就不疼了,这种治疗叫“敷锅”,也要收取一点儿面粉或者面包。这本乡村记录写得非常松散,可以说并没有真的形成“一本著作”。

谢苗诺娃在圣彼得堡自家的庄园里长大,二十三岁时,因收集梁赞省的民歌获得地理学银奖。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向她求婚,但被谢苗诺娃拒绝了,那个年轻人随即开枪自杀,谢苗诺娃也就终身未嫁。我知道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当年被古米廖夫追求,阿赫玛托娃屡次拒绝,古米廖夫屡次自杀,至少在巴黎一次,在开罗一次,每次自杀还都能被救回来,终于娶了阿赫玛托娃。

古米廖夫曾经写过一首诗:“那时,我受尽一个女人的折磨,无论是咸涩而清新的海风,无论是异国集市上的喧嚣,都不能给我一丝一毫的安慰。我祈求上帝赐我一死,我本人也做好靠近他的准备。”

阿赫玛托娃、莎乐美,还有这位谢苗诺娃·天山斯卡娅,都有天仙一般的魅力,让男人求爱不成就自杀,这样我也算是理解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老大德米特里所经受的煎熬。小说中整整有两个章节,是德米特里向弟弟阿廖沙倾诉他爱的苦闷,他不想跟卡捷林娜好,他想跟格鲁申卡好。

陀爷在创作笔记中说:“人就是具体表现出来的话语。他的出现,就是为了意识和说话。”这也算是帮我理解了他笔下的人物为什么那么能说——这是作家的美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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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剧《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陀爷写到斯梅尔加科夫的时候,说他能看两页果戈理,也会看两页《世界通史》,但从书中得不到什么乐趣。他会在家里、院子里或者大街上呆立十来分钟,他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洞察。俄罗斯巡回画派画家克拉姆斯科伊有一张画叫《洞察者》,或者译为《默想者》,画的是林中路上,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农夫,他似乎陷入沉思,但他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洞察。

陀爷说,俄罗斯农村有很多这样的洞察者,他们时不时就在村子里发呆,这样过了几十年,他要么就去耶路撒冷朝圣,要么就一把火把村子给烧了。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免不了又去找克拉姆斯科伊的画看,克拉姆斯科伊画的农夫,能帮助我想象陀爷笔下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过程充满了这样的插曲:先是想搞清利扎维塔的生存状态,结果找到了天山斯卡娅的书,看了她的考察报告,然后我想看看《洞察者》是啥样子,就去查一下克拉姆斯科伊都画过些什么,于是又会继续走神儿,想知道列宾都画了什么,巡回画派是怎么回事。俄罗斯真实的历史似乎比小说有意思得多。陀爷本身的生活经历,读起来也比小说更有意思。小文人总是不太理解大作家的痛苦。我看陀爷的传记,总觉得他这一辈子太苦了,老是为钱发愁。

而托尔斯泰住在大庄园里,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婚后过着宁静的生活,写出来两大本名著,《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可为什么他随后花了十来年的时间专门去写宗教类的文章?有一些问题,我不理解其严肃程度能给托翁和陀爷造成何种程度的困扰。

所以我又岔开来,去读了托尔斯泰的传记。然后又读了《俄国与拿破仑的决战》,想弄清楚《战争与和平》的背景,然后又去读《倒转红轮》,粗浅地知道了一些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思想脉络。这倒不是“延伸阅读”,而是因为《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的注释经常提醒读者——这一段是在批判俄罗斯青年中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这一段是在暗讽别林斯基。

书中角色斯梅尔加科夫说,一八一二年不如战败,让拿破仑统治俄罗斯。据说,当时俄罗斯青年中很多人抱有类似想法,那我就想弄清楚这些想法从何而来。按理说,不搞清楚这些,并不妨碍读小说。但俄罗斯历史总会闯进小说里。俄罗斯小说太现实主义了,当俄罗斯历史闯进小说的时候,你会发现,历史比小说好看多了。

03

“伟大作家不是让我们亲近的,

他是要让你震荡的”

我们有时候会常常根据一些小段子来形成对大人物的印象。比如《娜塔莎之舞》里讲过一个段子,说大画家列宾有一次去拜访托尔斯泰,托尔斯泰非要到田里向列宾展示一下自己是怎么犁地的。列宾看到,托尔斯泰庄园里的农民都对这一番做作视而不见,向主人打个招呼就走开,外村的农民来了,看着托尔斯泰犁地,但脸上是一副鄙夷的表情。

列宾说:“我从来没在一个纯朴的农民脸上见到过如此鄙夷的表情。”列宾从小就在屯垦地辛勤劳作,早知道农民生活是多么贫困和艰难,他不相信庄园主托尔斯泰能够真的像农民一样生活。列宾说,托尔斯泰只是花一天的时间到农民那里了解一下疾苦,然后就宣布“我和你们在一起”,白天去田里干点儿活儿,晚上回家享受戴着白手套的用人端上来的饭菜,这是十足的虚伪。

然而,托尔斯泰传记的作者会说,托尔斯泰的痛苦是真实的,世上有很多画好了的格子,安心待在格子里,就会自洽,不安心待在自己的格子里,总觉得世上的这些条条框框要改变,就会给内心带来极大的冲突。托尔斯泰一生都在处理这种冲突。

这位传记作者说,如果你不理解托尔斯泰的那篇《那么我们该怎么办》,也就无法真正地理解《战争与和平》。这样的话总让读者不服气——为什么我们看一个小说还要读作者讨论社会问题的书?为什么历史总要闯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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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战争与和平》(1966)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是托翁一八八六年写完的,有点儿自传性质,书中很大篇幅是在谈论贫穷问题。他说:

在莫斯科存在着成千上万的穷人,而我和成千上万别的人,却吃牛排和鲟鱼吃得太饱,用布匹和地毯来覆盖我们的马匹和地板,这是一种罪恶——不管世界上一切有学问的人会怎么说它们是必需的——是一种不只是犯一次,还要不停犯着的罪恶;而我,以我的奢侈,不只是容忍了它,还参与了它。因此,我过去感到,现在感到,将来也要不停地感到:只要我一天有着多余的食物,而别人一点儿也没有,只要我有两件衣服,而别人一件也没有,我就参与了一桩不断重复着的罪恶。

托尔斯泰的控诉是,在我们中间存在着隐蔽的奴隶制,我们容忍一个永远在享受的阶级的存在,且还奴役一个吃不饱却永远在干活儿的阶级。托尔斯泰的药方是,所有人都过最低标准的生活,都为糊口而劳动,他的理想生活就是不受政府干扰的俄罗斯乡村农民生活。

看托翁和陀爷的小说,虚构人物会闯进历史现场,真实的历史也会闯进小说。往前,普希金、赫尔岑,以及恰达耶夫《哲学书简》都会成为理解小说的前提;往后,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大清洗、“二战”、冷战、铁幕、帝国解体,更庞大的故事一直在低沉地嘶吼。托翁和陀爷在不停讲述俄国的乡村、农民、信仰和青年道路,后面发生的真实历史却有一种张力,让他们的所有文字都离散,都受到轻微的震荡。这种怪异的感受,好像只有在读俄罗斯小说时才出现。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第十卷“孩子们”中,出现了一个早熟的孩子叫科利亚。按照陀爷原本的构思,《卡拉马佐夫兄弟》还会继续写下去,阿廖沙会成为主角。我不知道那个小孩子科利亚会不会作为书中一个角色继续出现,但我免不了会想:后来的阿廖沙是什么样子?后来的科利亚是什么样子?此时,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以阿廖沙或者科利亚的样貌出现。

一八八八年三月的一个早上,米哈伊尔·罗马斯离开喀山,乘船沿伏尔加河下行三十英里,来到克拉斯诺维多沃村。他打算在那里开办一个合作商店,改变当地农民的生活。罗马斯是个民粹主义者,秘密民权组织的成员,曾被监禁流放十二年。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罗斯大批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到农村去,宣称要和农民一起生活,这就是俄罗斯民粹主义运动的兴起。他们真的相信,改变农民,提升农民的地位,就能改变国家的面貌。

罗马斯经过多年流放,依然坚持自己的梦想,他想把村民组织成一个合作社,向喀山销售水果和蔬菜。这位名叫罗马斯的民粹主义者身边,跟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当时名叫阿列克谢·佩什科夫,后来更响亮的名字是马克西姆·高尔基。

高尔基九岁就开始捡破烂、吃剩饭、偷东西,这个街头流浪儿干过码头装卸工、巡夜人、皮匠助手、制图工学徒、圣像油漆工,最后在喀山成为一名面包师傅。罗马斯在喀山遇见了高尔基,对他产生了怜悯。

罗马斯和高尔基的合作社当然是失败了,农民纵火烧掉他们的合作社,差点儿把他们打死。三年之后,高尔基在农村看到一位丈夫鞭打他的妻子,上前劝阻,结果被围观的村民暴打一顿。这位作家坚信,纯朴的农民变成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的残酷正是革命中暴力的来源。这些农民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比欧洲人有更高的道德水平,也不像托尔斯泰所说的,是天生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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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白痴》(2003)

高尔基,俄语原词也意为“最大的痛苦”,他用这个笔名写作。一九二一年,他离开俄国去欧洲治病,到达柏林之后,他给罗曼·罗兰写信说:

我的肺结核复发了,但是,在我这个年纪它不要紧。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心灵的悲哀。我感到非常疲劳,过去七年在俄国,我经历了许多悲剧,这些悲剧不是激情和自由意志的必然结果,而是狂徒和懦夫鲁莽冷酷的预谋造成的。我仍然热忱地相信人类未来的幸福,但是,让我感到厌倦和困扰的是,人们不得不忍受越来越多的痛苦作为为其美好的希望付出的代价 。

以上这个片段来自奥兰多·费吉斯的《人民的悲剧》,我从他的《娜塔莎之舞》开始,又以他的《人民的悲剧》结尾,来完成围绕着《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阅读。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总算是把这部小说给看完了。

我有更多的迷惑不解,比如到底什么叫“村社”,俄罗斯的村社是什么意思,“农奴制”废除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托尔斯泰和教会的矛盾到底是什么。

坦率地说,读完陀爷的几部作品和他的传记,我依然不喜欢这个作家。不过,伟大作家也不是让我们亲近的,他是要让你震荡的。

本文摘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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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苗炜

出版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浦睿文化

副标题:文学体验三十讲 3

出版年: 2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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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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