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层楼。
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诗云》选自《科幻世界》2003年3月刊。
强大的吞食者帝国航行于无尽的宇宙之中，他们四处掠夺。在毁灭波江座艾普西龙星后，吞食者飞船驶向了太阳系。
人类在月球设下无数核弹，拼尽全力意图推动月球撞毁吞食者飞船，然而功亏一篑，月球和吞食者飞船擦肩而过。这是人类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星战，人类文明从此消逝。几亿人类被当作家禽饲养在吞食帝国。
但是文明不止于尖端的科技与无限的数字，还有诗与远方。此刻，恐龙使者大牙正乘着飞船飞离大环，随行的有一个叫伊依的人类，即将成为进献给神的礼物。神是神级文明的一个代表，神级文明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能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
如今，其中一位代表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吞食者帝国停留在此的原因。他们想要学习。神喜欢收集宇宙中的小生物。伊依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一名诗人，在饲养场教授古典文学，自视清高且目空一切，算是个有趣的小家禽。
伊依透过舷窗向外看去，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完美的球体悬浮在正方形平面上空，发出柔和的白光。那就是神，简单又抽象。在这个宇宙中，文明程度的度量标准是一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维度。进入六维以上空间是文明种族的基本条件，神级文明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维空间，而吞食帝国只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算是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
在神级文明眼中，人类就好比杂草尘埃，理所当然地神十分厌弃伊依，命令大牙将这个人类虫子扔到垃圾焚化口里。伊依拼命挣扎着，口袋里掉出了几篇古诗抄录纸，那些精巧而工整的字符矩阵引起了神的注意。
神明令大牙将汉语的数据库以及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传给自己，很快他就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首中国古诗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旁的大牙殷勤地解释道，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向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这河和海都是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质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沉默了一刻，又念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大牙继续解释，向前看，看不到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颗行星上生活的虫子。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再次沉默，无视了大牙，似乎感受到了隐含在这些符号表面意义之后的一些东西。用如此少的字符，在如此严酷的音律规则下，表达如此丰富的意义与情感，这种艺术他还是头一次见。伊依骄傲地声称，这是人类不可超越的艺术。
神和大牙都大笑起来，他们认为技术可以达成一切，技术让神的一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高不可攀的主宰者。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而伊依表示，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即便是神，也写不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决定用事实让伊依无话可说，他制造出了一个人类男性躯体，使之成为自己的化身。这时焚化口转为了制造口，周围涌动起各色光晕，这是能质转换的过程。很快，笔墨纸砚等一系列用具接连从制造口飞了出来。
男人穿上了一身古装，长袍共宽袖一色，白发与胡须齐飞，仿佛是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他郑重宣布：“我，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新生的李白，指着伊依和大牙豪气如山地吩咐道：“研墨，上酒。”说完便径自走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终于在干净了第四碗酒后，李白狂吐不已。
之后的两个月，李白一行人浪漫于山水间，饱览美景，失马倒也做出了一些，但连李白自己都觉得，那远不及历史上那位伟大的诗仙。
伊依认为技术会蒙住人的双眼，使人无法领略自然之美，而李白依旧坚持技术无所不能，想超越时间有两条路：一，把超越他的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李白决定使用穷举法，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排列组合，写出所有的诗。
只要使用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这意味着诗词将被终结，宇宙毁灭前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任何作品都能在存储器中检索出来，超越太白的巅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
大牙有些惶恐，要存储那样庞大的诗歌体系，消耗完宇宙中所有的原子都未必足够。而李白解释，只要使用基于量子多态叠加原理的量子存储器，就可以用少量的物质存下那些诗，大约为十的57次幂个原子。对于神级文明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于大牙而言，那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然而李白还打算抛开格律的束缚，让灵感自由发挥，不对计算结果进行任何删减。他认为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任何人的认可，它取决于时间。这在大牙看来荒谬至极，他喊道：“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子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唉。”
“请问伟大的时间之神，这也能算杰作？”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伊依欢笑起来，它现在就是一首巅峰之作，前面表达了生命对辉煌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唉”字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李白听后乐得合不上嘴，大牙眼看事已至此，回天无力，只得庄严地宣布吞食帝国将在今夜做好战斗准备，殊死一搏。吟诗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量子计算机上启动，同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面跃迁到太阳系，开始制造存储器。
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李白提出了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母星。神级文明用剩下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只剩下厚约100km的一层薄壳。
吞食帝国答应了这个要求，并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级文明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
吞噬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发射了大量的核弹和伽马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量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
大环逐渐溶解于漆黑的太空之中，不过出现的爆炸闪光使边缘的碎片时隐时现，过程缓慢，如梦如幻。它征服星系，流浪太空的数千万年旅程，还是无力地终止于这四散飘零的结局。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就包括了大牙。
但对重新回到地球的人类意味着灾难才刚刚开始，已经习惯被当作家禽饲养的人类哀叹着未来艰苦的开荒之路。不过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都将抬起胸膛，抬起傲骨，重新为人。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李白、伊依和大牙乘坐游艇穿越南太平洋，准备驶向南极，看一看终极计算的成果——诗云。从南极望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大陆和海洋围绕在一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那是一个微型白洞。它通过空间柱洞，与200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黑洞所吸入的恒星之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空心地球的外表面十分荒凉，伊依一行人身处于一个高原之上，抬起头，他们便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100个天文单位的漩涡状星云。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时常涌动着大团色彩斑斓的光雾，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遨游夜空。
伊依收回了目光，从地上拾起一块闪闪发亮的晶片，这就是量子存储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每一片存储器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十的40次幂片存储器组合而成，包含了从过去到未来的全部诗词。
大牙赞叹着这个伟大的艺术品，连伊依都由衷地崇拜起这了不起的技术。李白成功了，他终于让伊依以及其他所有人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
然而他的情绪依然十分低落，诗云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超越太白的巅峰诗作，可是他却无法在这巨量的数据海洋中找出它们，自然也无法得到它们。
他仍然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么绮丽浪漫的诗句，究竟蕴含着怎样超脱尘世的意境。对大牙和伊依来说，诗云光华灿烂，无所不包，而对于李白自己而言，它又苍白如纸，仿佛什么都没有。
这不禁让李白头一次产生了动摇，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技术真的能触及吗？答案仍是未知的。在当前理性主宰的世界里，感性似乎成了夜深人静时才敢流露出的弱点。
但人究竟因何而为人而非寿命有限的机器呢？技术可以组建躯壳，却无法塑造灵魂。科技很美，而人性亦美，二者皆不可舍弃，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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