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本书，村上从1984年八月开始动笔，直到1985年三月完稿。在叙事方法上与村上其他小说类似，这本书也是采用交叉平行、虚实结合的叙事方式。奇数章讲冷酷仙境，偶数章则是讲世界尽头。
故事背景是在现代的东京市，主角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计算师，因为接受了一个古怪科学家的计算任务而被卷入了组织与工厂争夺世界的纷争之中。由此认识了老博士和他胖乎乎的漂亮孙女、图书馆里胃口惊人的女孩等人，并经历了一系列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冒险旅程。最后，他才得知因为博士的胡搞，他的人生只剩下短短二十多个小时，往后自己将要坠入名为“世界尽头”的意识世界之中。
世界尽头其实是一个被高墙隔绝起来的宁静小镇，来到这里的人都要被迫和自己的影子分离。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影子会逐渐衰弱，直至死亡。除了与影子分离，在这里，你的心也会逐渐失去。镇上的居民只能在高墙内生存，无法也不愿前往城外，只有独角兽每天准时走到围墙外。镇上的所有人，包括主角在内，都是没有目的、没有私利、没有压力地生活着。但这样一个世界，影子并不相信，于是他策划着与主人公一起逃离这里，返回原来的世界。这就是这本小说大概的故事情节。
那么，如何理解“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两个世界，夜鬼、独角兽与高墙到底代表着什么？村上通过人物情节与故事到底想表达什么？在讨论这些话题之前，先给大家交代一下这本书的写作背景。前面提到这本小说写于1984年，也就是村上三十岁的时候写的。然后，咱们往前推十年，也就是1975年，这个时候村上刚从早稻田大学毕业，正式进入社会，经营着一家酒吧。在1979年，村上发表了处女作《窃听风吟》，1980年发表了《1973年的弹子球》，1982年发表了《巡洋冒险记》。因此，从1975年到1984年，这十年是村上真正成熟的一段时期。
而在这一时期，日本的社会有什么样的特点？从1960年到1984年，日本的经济逐渐复苏并开始腾飞，特别是1976年到1985年。这十年间，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经济强国。当时的美日贸易逆差相当残暴，翻了大概近九倍，年逆差额接近五百亿美元。然后，美国作为老大哥肯定就不爽了，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啊，于是美国逐渐加强了对日本的进口限制，日本贸易竞争与摩擦也就逐渐增多。之后的故事，大家也就知道了，日本签订了广场协议之后，日本的经济就彻底泡沫了。
当时日本经济快速发展的原因主要是日本实行了科技旅游，大力发展出口贸易，限制进口贸易。第二个原因是当时的日本产业结构由劳动密集型向技术知识密集型转化，新兴高技术产业大量发展起来，尤其像半导体、电子计算机等产业，可以说是超高速增长，更新迭代非常快，竞争也是异常激烈。但有一点就是，虽然经济快速发展了，但家庭可支配的收入却没有增加多少，社会购买力比较低，生活压力还是比较大的。而生活在其中的村上，一步步见证并经历着日本日益增加的国际与国内竞争、巨大的社会变革、科技的飞速发展及其惊人冲击力和破坏力。他看到无数人被时代的潮流裹挟向前，经济繁荣的背后，其实隐藏着诸多的危险与矛盾。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下，村上创作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部小说。
所以大家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故事中要设定工厂与组织、计算式与符号式，为什么要安排他们进行竞争，为什么他们争夺的核心是数据与大脑。其实，这些问题都与当时所处的现实环境密不可分。村上主要还是把光聚集到了洪流中的都市普通人身上，描写他们的生存状况与精神生活，从中探寻人生的意义。在冷酷仙境的二十个篇章中，讲的其实是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里不断失去的故事。主人公早早就失去了妻子、朋友与猫。他说：“八年前，这房间里住着我妻子和猫，最先弃我而去的是妻，其次是猫。”主人公在25岁到30岁之间，还是有一些朋友的，但30岁时也渐渐失去了。
他们作为一个计算师，主人公为掌握模糊能力而实行了脑手术，结果却失去了记忆。他说：“是他们把我的记忆推，让一时之弊，长期以来，是他们从我身上夺走了我的记忆。”本来这份工作做得好好的，虽然只是组织里的一个底层小人物，但兢兢业业、诚恳恳的工作，结果因为老博士的一个随手失误，我被组织与符号是双面夹击，不仅公寓被符号是破坏，彻底失去了唯一的房子与家，同时还失去了工作与身份。更可怕的是，主人公还将失去自我与整个世界。而在所有失去的东西中，新的失去是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小说第25章《吃喝图像》工厂与圈套中，老博士对此做了大段的描述。
老博士提到了意识盒、黑匣子、深层心理思考系统等等。这些本质上其实说的都是新老博士说的，总之这是“indemnity”。我不知道，英文怎么读，何为“indicate”，就是每一个人由于过去积累的体验和记忆造成的思维体系的主体性，简言之称之为“心”，也未尝不可。每个人的心千差万别，而人们不能把握自己的大部分思维体系。因此这里的“心”所指的不仅包含了脑所代表的逻辑论证、推理，包括人的社会思维、集体意识和潜意识。因此新的失去，就代表着他所认识的世界彻底走向了尽头，人生也彻底沦为了虚无。
但这种失去无可奈何，主人公没有思考反抗的余地，只能默默接受。他说：“我想我的人生是灵，是无，是彻底的无。迄今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是谁幸福了，没有使任何人幸福。我没有妻子，没有朋友，没有门一扇，也没有洋务。”垂头丧气，甚至工作也找不到。失去的也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无可挽回。还有最后，他与图书馆女孩交欢后，看到地上的衣服说：“地上的衣服，我觉得似乎是我这35载人生的一个总结。”他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他本身还像他，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35年的人生犹如空壳，这是极其虚无与绝望的态度。主人公花了35年的时间来得到这一切失去，他们却只需要一瞬间，如此轻而易举，如此不堪一击。
现实世界异彩纷呈，好似仙境一般，却又极其冷酷、残忍，毫无人性可言。主人公也根本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无论喜欢与否，人类都必须向严峻的现实屈服，或者被淘汰出局，或不得不为适应现实而舍弃掉非常重要的东西。这也就是书中所说的“进化”。进化也是村上反复强调的一点。正如老博士所说，所谓进化就是这么回事，进化总是苦涩而寂寞的，不可能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进化。它属于洪水、雪崩、地震一类来临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临头，无可抗拒。村上想要传达的正是这一点。
在这个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里，人的个体生理与主体性在高科技的外衣下被无情碾碎，人也异化为一台需要稳健运行的计算机，成为科学的实验品与牺牲品，逐渐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难道，这就是人生吗？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吗？村上给出的答案是，出路就是在世界尽头。因此，冷酷仙境的结尾并不是终结，仅仅只是世界尽头的开始。冷酷仙境以世界尽头是村上精心设计的外部现实世界与内部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展现。
如果说冷酷仙境讲的是不断失去的故事，那么世界尽头就是不断找回曾经失去的旅程。正如老博士所说：“你大概可以在那个世界里挽回你在这里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挽回你的一切一切，都在那里。”正因为在现实世界失去了妻子、职业、心等等，因此在世界尽头的开篇，村上安排了主人公舍弃了影子。那么影子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我觉得影子代表着主人公从现实社会获得的属性，或者说是过去社会中的那个自我。主人公想要进入小镇，就必须舍弃曾经的自我。镇上的老人这么说：“影子被剥离后的一段时间，对你是最难熬的。日子同换牙一样，旧牙没了，新牙尚未长出，过去的和未来的无法很好地保持平衡。但新牙长齐之后，旧牙就会忘掉。”这也是为什么影子给人的感觉更接近现实中人的原因，因为它代表着现实世界的记忆、经验与价值观。
影子反复强调说：“和我一道返回原来的世界吧。”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但起码是值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坏的，还有不好不坏的。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并将在那里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与秩序，影子在这个世界无法生存并最终死亡，所以影子一直策划着从这里逃离。前面我们也说过，世界尽头是内部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展现，所以这里的很多人与物都是冷酷仙境中事物的象征性存在，比如说彗形针、头骨、女图书管理员、少年丹尼等等，社会秩序同样也有映射。
因为主人公在现实世界中被强大的体制、被高度发达的科技所利用、所操控，最终，他失去了个人的主体性，变成了异化的人。因此在世界尽头这个世界中，主人公针对这一事实进行了重构，我成为了这个镇子的主宰与创造者。这里的一切井然有序，毫无变化，没有矛盾，没有私利，没有疾病，没有竞争，没有生存压力。人们的一切行动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意义，工作只是为工作而工作，挖坑只是为挖坑而挖坑，为了维持这样的状态。在镇上生活的人必须要遵守一个规定，就是他们必须抛弃自己的影子，不能走出小镇。在镇上生活，会逐渐失去心与自我，因此这样看，似完美的世外桃源却不是真正的理想世界。
从一开始，主人公就坚信这个地方不自然且不正常。为什么他会感觉到不自然，或者不正常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心的丧失，没有心，也就意味着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但同样的也就等于说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终极幸福和爱情。无论现实世界与意识世界中，主人公始终还是认可爱的，保留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比如他想象着自己退休后的生活，学习希腊语、大提琴、读书、听音乐、看旧电影，还有烧菜做饭，他想象与图书馆女孩一起生活的场景等等。因此，主人公必须找回的一切，于是他重新找回了朋友，比如邻居大。他重新找回了工作，比如作为读梦人阅读头骨。他找回了爱情，还帮助图书馆女孩找回了她的心，最终，他也找回了自己的心。
但这个心还很模糊，但不会再丢失。他找回了自己曾经丢失的一切，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精神天地。他不愿意再丢掉这一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最后，他不愿意跟随影子离开小镇。他对影子说：“我不会忘记在森林里，我会一点一点记起往日的世界，要记起的大概很多，很多种人、各种场所、各种光、各种歌曲。”最终，主人公前往了森林，他的影子则回到了现实世界。其实，世界尽头的结尾，并不是结尾，仅仅只是开始。
我们前面说过，影子作为主人公的一部分，拥有着现实社会的记忆。因此，我个人觉得冷酷仙境里的主人公并没有死去，还是像之前那样，在冷酷残忍的世界中，继续举步前行，探索人的价值与意义。但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因为他在世界尽头找回了曾经丢失的心。在如此毫无人性、荒诞的现实世界中，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的孤独、虚无与麻木。他不再只是体制下无意识的机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与最终归宿。
接下来，我们就聊一聊书中的夜鬼、高墙与独角兽。首先说一说夜鬼，夜鬼生活在没有光明、失去温度的地下，只吃腐烂、变质的食物，内心充满肮脏与仇恨，随时都准备将不小心跌入他们领地的人撕碎。在夜鬼身上，光明和希望通通被抽走了。在黑暗中，他们可以将人类的恐惧与弱点极大地放大，进而趁虚而入，吞噬掉人们心中那微弱的希望和光明。书中这么写：“他们的仇恨如地狱之血刮出的疾风一般，试图将我们一举摧毁，毁得粉身碎骨。”仿佛将地下的黑暗一点点收集、浓缩起来的阴暗念头，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里被扭曲、污染的时间河流，聚成强大的块体，劈头盖脸地朝我们压来。我还不知道，仇恨必然有如此的重力。
那么，夜鬼代表着什么呢？我觉得它代表着人们内心最深处的黑暗、永恒的绝望与丑恶，而圣域作为夜鬼们的老巢和神圣之地，象征着这个黑暗世界的核心。夜鬼就是我们内心深藏的另一面，他们无法被消灭，我们只能时刻警惕，学会与他相处。为什么这么说呢？大概有两点。第一点，就是夜鬼的图腾。夜鬼的图腾是两尾巨大的鱼口尾相连的簇拥圆球。这个形象类似中国古代太极图的阴阳鱼，代表着世界万物一阴一阳。在动中不断变化与结合，因此人性中的善良与光明的部分代表着阳，黑暗与邪恶的部分代表着阴，两者都有各自的领地，阴阳相生，生生不息。
第二点就是村上在书中有好几次提到，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想象在这下面有个广大而离奇的夜鬼世界。谁都不晓得神宫球场的正下面即是夜鬼庞大的巢穴。我们可以将东京地面世界视为阳，东京的夜鬼世界视为阴，然后主人公深入地下，拯救老博士，又从地下逃出，重新回到地面，刚好是从阳到阴，然后又从阴到阳。如果将这个画面画出来，那刚好是一个口尾相连、阴阳相生的圆，与夜鬼的图腾是一模一样的。道家讲“凡者道之动”，意思就是说一个事物要想长久地存在与发展，就必须包括它的对立面。因此，夜鬼这一存在与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
接下来，我们就再聊一聊高墙。高墙其实就是代表着体制。村上曾经在高墙与鸡蛋的演讲中说：“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容的。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着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做体制。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有时候却自行其事地杀害我们，让我们杀人，冷酷、高效、而且系统地。在冷酷的陷阱中，体制彻底摧毁了主人公，搞得他失去了一切。他也曾想过反抗，他说：“任何人都不具有剥夺我记忆的权利，那是我自身的记忆。我恨不得对全世界高喊，任何人都别再想随心所欲地操纵我。”但他最终还是摆脱不了悲惨的命运。
因此，相较于现实生活中的失去，主人公在意识世界的镜头中必须构建一个有着全新秩序的体制。这个体制的核心就是新的丧尸，这样才能够保证生活在其中的人不再受到操控与伤害。于是厚重的高墙与固执的守门人就成为了体制的化身。作为邻居的大校就曾以坚定的口吻，指出小镇的一切乃是世界的体制造成的，而这体制又不能改变，如同不能让河水倒流，任何人都不能与体制抗衡，即使是主人公自己。因此，当他试图绘制逃出城镇的地图时，高墙就对他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物色什么？”
主人公大病了一场，过了半个月才慢慢恢复，这其实就是有点警告的意思了：“你要好好地在镇上，你别再试图探测或者违抗我的秩序。”最后就是独角兽。独角兽在小说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连接着主人公的现实世界与意识世界。在现实世界中已经灭绝的独角兽头骨被各个势力所哄抢，在意识的世界中，独角兽的头骨化作小镇居民的古老的梦。在我看来，独角兽其实象征着进化所抛弃的一切事物。这些事物包括音乐、小说、电影等等艺术。它们有它们的价值与意义，不应该被现在的时代所淘汰，不能因为进化而彻底无情地被抛弃。
书中很多地方都谈到了这一点，比如主人公最后在租车时碰到的那个女销售。她说：“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喜欢鲍勃·迪伦也真是稀罕，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聊。”鲍勃·迪伦、亨德里克斯等等，还有女图书管理员所说的：“如今的高中生却根本不读什么《局外人》，图恩尼夫算不了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后于时代。当她问主人公喜欢什么作家时，主人公说他喜欢图格涅夫、福楼拜和哈代，甚至认为毛姆是新作家。于是女管理员说：“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如今没有几个。”我们从主人公日常的谈话、喜欢的音乐、作家与电影中知道，她是一个特别怀旧的人，喜欢的东西都是落后于时代的，但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应该被遗忘，应该被淘汰。
因此，就必须建造一个没有天敌的世界，也就是高墙内的世界尽头，既在作者的意识深处存活着。在意识的世界里，这些东西永远不死。另外，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独角兽就是主人公的象征，拒绝被现在的体制、流行与时尚所同化，顽固地守护着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园。这本书整体透露着浓浓的孤独、寂寥、零落与疏离感。这是村上特别营造的独特氛围。首先就是在主题上宣泄了现代人的孤独、虚无与焦虑的情绪，这是村上很多小说的主题。
然后在人物的设定上，主人公都是都市小人，社会关系也比较简单，没有父母、儿女、兄弟姐妹等等，也就是说没有世俗的牵挂，对物质也没有多少的热情。第三，村上非常热衷于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描写，比如喜欢听的音乐、房间里的每一个物品的摆放，还有口袋里的硬币数量等等。最后就是村上采用了优美生动的文笔，他特别喜欢用比喻，给人一种优雅的格调，比如说他形容胖子身体胖墩墩的，全是肉，仿佛夜里落了一层无声的厚雪；形容后背，他说他的后背如一方大小适中的雨云一般柔软、惬意；形容食欲，他说食欲真可谓锐不可挡，如同机关炮摧毁小仓库一般。主题契合、角色鲜明、文笔优美，这或许是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村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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