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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诗文50讲之卅七：
独难为君的全才
北京｜朱辉军
元朝中书右丞相脱脱主编《宋史》，写到宋徽宗时，不禁掷笔叹道：“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可谓一针见血。
宋徽宗赵佶（1082—1135）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宋词大家；还是篆刻大家、大画家，有“花鸟画第一人”之称；同时也是中国最顶尖的书法家之一，铁画银钩的“瘦金体”创始人；他还是继唐朝“茶圣”陆羽之后又一位“茶圣”，撰写了中国茶书经典之一的《大观茶论》，为历代“论茶家”所推崇。宋徽宗不仅是宋朝最有文化的皇帝，在整个中国古代也是独领风骚的。
如此一位文化全才，却做不好皇帝。为什么这么说呢？赵佶虽然是北宋倒数第二个皇帝，却是北宋实际上的亡国之君，也是出了名的昏君。
面对北宋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赵佶不思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反而搞了一通骚操作，把繁荣巅峰的大宋推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前人总结他的骚操作，主要有三点：一是玩物丧志，赵佶爱好笔墨丹青、蹴鞠射箭，对飞禽走兽、奇花异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狂热；二是大兴土木，运送花石纲，浪费民力财力；三是宠幸奸邪、佞道太甚。赵佶去礼远众，求诸神仙宗教，使得“大观以后，迄于靖康，醉梦倾颓，无有止讫。”
赵佶虽然皇帝没做好，文化却确实“做”得相当好。他在诗、书、画三方面都有极高造诣，是宋朝存诗最多的皇帝，有将近五百首诗词。其中《宫词》就有三百首，是历史上留有宫词最多的诗人。他的诗歌在题材上主要是宫词、道教诗、题画诗和亡国诗四大类型，在体式上以七言绝句为主。《中国历代画家大观》中说：“赵佶的诗才，为他的书画所掩，不以诗名世。然从他的题画诗中，不论五绝或七律，都流丽清新，格律谨严，显示了宋诗的本色。”
作为诗人，赵佶可谓独当一面的存在。北宋的升平气象在徽宗前期达到鼎盛，社会繁荣、经济发达、文化昌盛，赵佶的宫词中的升平诗及题画诗，正是这时期的反映。后期他开始虚骄自满，笃信道教，玩物丧志，耗费大量物力财力民力，招致“靖康之耻”，国破家亡，盛世的泡沫幻灭，终结了文化繁盛的北宋一朝。这与唐玄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赵佶的一生及其诗歌，都充满了兴与衰、荣与辱的统一。
人们还常把宋徽宗与李后主相比。其实还是有不同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李煜接手的是他爸南唐中主李璟留下的烂摊子——被北宋虎视眈眈、无力回天的残破江山。而赵佶接手的，却是父兄（神宗、哲宗）经过王安石变法后留下的富国强兵的繁荣大宋朝。
赵佶的宫词中，有不少描绘了大宋的繁华盛世，如：
《宫词》（二组其十四）
万国升平庆有年，九重荣盛百珍全。
民间财货虽丰富，未识新颁大观钱。
《宫词》（二组五十一）
清晓传邮凤报声，紫宸称贺集簪缨。
干崇来上新祥瑞，几夜黄河彻底清。
这种对歌舞升平盛世的描绘是赵佶诗歌前期的主流，“太平”“升平”“祥瑞”“盛世”成为其诗作的关键词。历史教科书屡屡渲染宋朝积贫积弱的一面，其实我们从诗歌中，还有如《清明上河图》等画作中，都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繁华。
《宣和御制宫词》三百首占了赵佶流传诗歌的三分之二，又叫“宫词三百首”。凡举宫词诗人，无不说到唐代的王建、五代的花蕊夫人、宋朝的王珪，然后就是集大成者赵佶。杜甫说“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古代宫廷大内对平民百姓来说是非常神秘的所在，赵佶的宫词三百首正好为后来平民百姓了解宫闱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资料，这也正是徽宗宫词的最大价值所在。
赵佶的四大类诗歌中成就最高、写得最好的当属题画诗和亡国诗。
赵佶喜欢将诗、书、画三者统一，因此他的绘画中留下了许多优秀诗篇，如《题芙蓉锦鸡图》、《题瑞鹤图》、《题繁杏鹦鹉图》、《题独鹤图》以及《香梅山白头》、《杏花鹦鹉》系列。
《秾芳诗》是最负盛名的一首：
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
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这类诗歌或描写花鸟，或描写山石，体式变化多端。稍有文学素养的读者读起来，齿颊间都有一种美感，让人深切地体验到诗人的创作水平和艺术造诣，领略到画家的审美追求和雅致情趣。
我们重点来看赵佶的亡国诗。
《醉落魄》：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
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
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月还是那个月，灯也依然璀璨，赏月看灯的人却不复当年。这样的反差，谁都难免无言哽噎。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赵佶早年的《满庭芳》也是写元宵夜景的：
寰宇清夷，元宵游豫，为开临御端门。
暖风摇曳，香气霭轻氛。
十万钩陈灿锦，钓台外、罗绮缤纷。
欢声里，烛龙衔耀，黼藻太平春。
灵鳌，擎彩岫，冰轮远驾，初上祥云。
照万宇嬉游，一视同仁。
更起维垣大第，通宵宴、调燮良臣。
从兹庆，都俞赓载，千岁乐昌辰。
“千岁乐昌辰”？大概只能在梦中实现了。于是，《燕山亭》就真的写到了梦：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此词先以细腻的笔触，工笔描绘杏花的外形而及神态，勾勒出一幅绚丽的杏花图。然后转向杏花在无情风雨吹打下凋零败落，借以哀伤自己悲苦无告、横遭摧残的命运，令人动容。
当初他也写过杏花，看《探春令》时的心态：
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
杏花笑吐禾犹浅。又还是、春将半。
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
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如今，只剩下残缺的记忆。《眼儿媚》可以与李煜相关词作比肩：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遶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词作忆昔伤今，言辞简练，但余味悠长，将复杂的感情梳理得相当具体，将亡国之君的亡国之痛和思国之愁表现得十分真切。
《临江仙》表现的是辗转囚禁的凄凉现实：
过水穿山前去也，吟诗约句千余。
淮波寒重雨疏疏。烟笼滩上鹭，人买就船鱼。
古寺幽房权且住，夜深宿在僧居。
梦魂惊起转嗟吁。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
《在北题壁》写得更是凄切哀苦：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何等破败不堪！联想起当年在美轮美奂皇宫里一呼百应、锦衣玉食的生活，焉能不愁苦和抑郁？
毕竟受过道家思想熏陶过，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赵佶百感交集，大概对人生沉浮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悟吧。读了他那么多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诗词后，我们来看他的《念奴娇》：
雅怀素态，向闲中、天与风流标格。
绿锁窗前湘簟展，终日风清人寂。
玉子声乾，纹楸色净，星点连还直。
跳丸日月，算应局上销得。
全似落浦斜晖，寒鸦游鹭，乱点沙汀碛。
妙算神机，须信道，国手都无勍敌。
玳席欢余，芸堂香暖，赢取专良夕。
桃源归路，烂柯应笑凡客。
多么旷达，又多么超脱，彷佛脱胎换骨了。人生如棋，即便贵如九五之尊，不也还是天地间的一枚棋子么？这么想来，我们何妨当自己也是“烂柯人”哉！
作家档案
朱辉军，1961年7月生，湖南籍。共和国第一代文学硕士，资深编审，著名文艺评论家。
2000年2月至2014年2月，先后任中国艺术报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副总编辑。历任公社经营管理干事，县委党校办公室负责人，《文艺学习》编辑部副主任，中国文联研究室期刊处、宣传处处长。曾兼任《中国文艺家》杂志社社长、总编等。
著有《艺术创造主体论》（1988）等10余部；发表各类文章逾千篇。获得各种奖项百余次。其中《沿着马列的足迹——文艺的科学阐释与中国贡献》（2018、2019）系“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
先后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世纪论坛主讲“马列文论”；担任“鲁迅文学奖”、“金鹰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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