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列宁和卢那察尔斯基,一起参加苏联前卫艺术展览会。

“我一点也不懂!”列宁说。

“我一点也不懂。”卢那察尔斯基说。

卢那察尔斯基是苏联教育家、艺术理论家、政治家,苏联首任教育部(教育人民委员部)部长。

不懂就是不懂,决不装懂,这是列宁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就某种程度而言,不懂就意味着不喜欢,如果是斯大林,他不喜欢的东西,就要统统抹掉彻底消灭。

列宁不是这样,他虽然提出了“文学的党性原则”,认为言论自由、创作自由、出版自由是有悖于革命的,主张建立政治上的书刊审查制度;虽然他不喜欢前卫艺术家,更不喜欢达达主义者和未来主义者,但只要艺术家言听计从,政府就会担当艺术家的保护者和订货人角色。

也就是说,只要前卫艺术家创作的前卫艺术品,符合“党性原则”,卢那察尔斯基就会代表党和政府向他们订货,支付优厚的报酬。列宁时代的艺术家,相对还是幸福幸运的,大多没有性命之忧,被流放和处死的只是少数。

斯大林就不同了,不管前卫与否,凡是说点人话的艺术家,都没有好果子吃。向艺术家订货的保护神卢那察尔斯基,很快被解除教育部长职务,文艺家们穷得没钱吃饭,只得陆续离开苏俄,流亡世界各地。

留下来的,无不活在古拉格(监狱)或秘密枪决的恐惧阴影下。著名诗人和未来主义者马雅可夫斯基,就于1930年“被自杀”:从他身上取出的子弹与其手枪型号不符,邻居报告听到两声枪响。十天后,调查的警官也被杀,引发人们对诗人死亡真相的猜测。这种猜测往往暗指国家部门谋杀的嫌疑。

虽然斯大林曾这样高度评价诗人:“马雅科夫斯基过去是,而且现在还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最有才华的诗人。”但这并不能排除他下令杀害诗人的嫌疑。高尔基死后,斯大林不也亲自为他抬棺吗?高尔基活着的时候,斯大林不也称他为“无产阶级文学之父”吗,可是把高尔基送进棺材的,正是他斯大林!

艺术和艺术家对于斯大林而言,没有懂与不懂之分,只有喜欢与不喜欢、听话与不听话之别。凡是他喜欢的艺术,凡是听他话的艺术家,就是好艺术和好艺术家,否则就是敌人和垃圾,必须清除。

赫鲁晓夫对艺术家的态度如出一辙。1961年底,在苏斯洛夫(苏共意识形态领域负责人)、克格勃局长、文化部长和几位保守派艺术家的陪同下,赫鲁晓夫参观了莫斯科现代艺术展,并发表重要讲话:“就艺术和音乐而言,我们的观点和斯大林一样。我们会支持那些与我们亲近的人。至于其他人,我们会绞死他们。”

他还逐一对参展的每位艺术进行训话,并辱骂了其中一位年轻艺术家:

“你是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但你怎么能画出这样的东西?我们应该脱下你的裤子,把你放在一丛荨麻里,直到你明白自己的错误。你应该感到羞愧,你是恋童癖还是正常人?你想出国吗?那就去吧,我们会免费送你到边境。住在‘自由世界’,在资本主义学校学习,然后你就会知道什么是什么。但我们不会在这狗屎上花一毛钱。

我们有权派你去砍树,直到你把国家花在你身上的钱还给我们。人民和政府帮了你不少,你就用这坨屎还他们。他们说你喜欢和外国人交往,别忘了,他们很多都是我们的敌人。”

1962年12月,赫鲁晓夫去中央展览馆参观画家和雕塑家的作品展,看到二楼抽象艺术厅的一些作品时,他忍不住了,大放厥词:“这是淫秽作品,不是艺术。”“如果让他们掌了权,那就瞧他们会怎样对待我们吧。”

当他看到恩斯特的作品时,火气更大了:“一头毛驴用它的尾巴,可以画得比这更好。”随后他问:“谁是这里的负责人?”于是,抽象派画家恩斯特被叫到他面前。

赫鲁晓夫指了指那些奇形怪状的作品,愤怒地说:“你挥霍的是人民的钱,制造出的却是这些粪便?”恩斯特对他的粗暴呵斥很不服气,顶嘴道:“你不是艺术家,也不懂美学,你对艺术一窍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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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鲁晓夫并不生气,侃侃而谈:“当我是一个矿工的时候,我不懂;当我在提升的各级阶梯上的时候,我也会不懂。但是,今天我是部长会议主席,我是党的领袖,难道我还不懂吗?”

恩斯特无言以对。

极具戏剧色彩和讽刺意味的是,1971年9月13日,赫鲁晓夫葬礼结束后,他的儿子谢尔盖找到恩斯特,请他为父亲设计雕塑墓碑。恩斯特痛快答应了,但表示“如果要我设计,就得按我的意思办。”谢尔盖同意了。恩斯特随后问道:“为什么偏偏找我来设计?”谢尔盖不假思索道:“这是家父的遗愿。”

恩斯特大惑不解,把他与赫鲁晓夫的过往说了。谢尔盖也觉得难以理解,但他一再表示,这确实是父亲生前亲口交代的遗愿。

赫鲁晓夫下台之后,对自己粗鲁无礼、不尊重文艺界的行为表示抱歉,意识到恩斯特的分量,曾经三次请他去家里做客,都被拒绝。

恩斯特的设计十分奇特。墓碑像是一堵墙,一半白色一半黑色。这堵黑白两色的墙,矗立在两块灰色大理石之上,呈长方形,上端有一个窗户般的方孔,赫鲁晓夫圆圆的大脑袋,就坐落在那里窥视着面前的大千世界。

黑白两色拥抱着赫鲁晓夫,他究竟属于黑色还是白色,无人能细说究竟。在他生前,人们为他行事的黑白议论纷纭,死后为他功过的黑白争吵得面红耳赤。

70年过去了,赫鲁晓夫依然处于功过难明、是非难辩的黑白包围之中。也许,他命中注定就该生活和消逝在黑白两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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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两色的墓碑,是他一生最恰当的写照,是伴随他直至永恒的墓志铭。恩斯特不愧为大师,看来赫鲁晓夫还是“识货”和“懂艺术”的,完全找对了人。

赫鲁晓夫曾经这样评价斯大林:“斯大林不过是格鲁吉亚的一个农民而已,他指导过科学、指导过军事、指导过经济、指导过医学、指导过电影、指导过教育、指导过体育,甚至还指导过作家写作……其实他什么都不懂,只不过他是苏维埃的总书记罢了。”

赫鲁晓夫的评价当然有失偏颇,却也不无道理,他自己就是个自以为是的“懂王”,在任期间,和斯大林一样,乐此不疲地指导这指导那,把整个苏联尤其是文艺界指导得乌烟瘴气。

1962年,是赫鲁晓夫权力炙手可热的一年。这一年,他会见的知识分子和文艺家最频繁,最敢于乐于对一窍不通的诗歌、小说、绘、画雕塑大加评论和褒贬。

斯大林最具体最成功的一次艺术指导,就是对电影《列宁在十月》的指导。

1927年,十月革命胜利十周年庆典,享誉国际的苏联导演爱森斯坦,拍摄了“原汁原味”地再现十月革命原貌的《十月》,获得业内一致认可和高度评价。

但斯大林不认同,《十月》因此被禁止公开上演。

1937年,十月革命胜利20周年之际,已经牢牢掌握党政军大权的斯大林,为了给“大清洗”有个交代,也为了树立自己的“伟光正”形象,指示拍摄一部反映十月革命的电影,并向全国征集优秀电影剧本。

一位名叫卡普勒尔的青年剧作家的剧本《起义》,高票入选。《起义》1937年5月入选,却要求在11月7日十月革命纪念日上映。

5个月拍成一部电影,别说技术落后的当年,就是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在残暴的说一不二的斯大林面前,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一个名叫罗姆的年轻导演,抱着“破釜沉舟”乃至坐牢掉脑袋的勇气和风险,接下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罗姆和卡普勒尔一起,根据上头的指示和意见反复修改,直到8月12日,才完成剧本的修改,改名为《列宁在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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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在短短两个半月的时间之内,拍摄出一部历史巨片,还要“过审”,真是难于上青天。

当然,罗姆也有优势。因为斯大林的亲自过问,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拨给了最好的设备、服装和道具,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派出“钦差”——电影局长舒米亚茨基,亲临一线坐镇指挥。

罗姆受到了监视,现场有人拿着笔和本子,如果他有改变剧情和修改对白的行为,都会被记下上报。

整个拍摄过程事故接连不断,意外频繁发生。不是电缆被切断,就是灯光被摔坏,不是摄像机被破坏,就是道具被毁坏,就连保险柜的锁也经常失灵,耗时费力才能打开。

更加奇葩和倒霉的是,工人布尔什维克马特维耶夫,本来是由吉奇扮演的,却在开拍前意外被補,只好临时改为瓦宁接替。

坚韧不拔的罗姆,克服了重重困难,如期完成拍摄,创造了电影史上的伟大奇迹。

11月6日,斯大林看完《列宁在十月》后对罗姆说:“还不错”。第二天,斯大林举行红场阅兵之后,钦差传来最新消息:“斯大林又看了一遍电影,要求修改。”

斯大林的真实意图是,电影最好能够把他塑造成一个可与列宁比肩的“高大全”人物,以便稳固自己“传承人”的身份和“正统”地位。

没办法,罗姆只得全力修改。幸运的是,斯大林毕竟认可了罗姆,这让罗姆对接下来的修改,充满了信心。

真正的十月革命,并没有发生轰轰烈烈的攻打冬宫,满打满算才死了七个人,正如列宁所言:“罕见的不流血和异常的顺利”。总而言之,十月革命异常顺利,没有多大流血和牺牲。

但是为了打造自己“列宁接班人”的高大光辉形象,强调和突出自己在十月革命中的巨大作用,斯大林要求补拍“攻打”冬宫的戏份。为此,斯大林特别批准,摄制组可以在冬宫广场、大门以及里面的“皇家小餐厅”进行拍摄。

一开始,罗姆还试图保持一点“艺术家的良心”,但在舒米亚茨基的威逼利诱之下,很快就屈从了。毕竟他也是人,也害怕入狱。

于是,电影中夹杂着斯大林“私货”的桥段比比皆是:

列宁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向瓦西里吩咐,要求会见斯大林。回到住宿地之后,列宁又强调要见斯大林。第二天,列宁见到斯大林之后,一谈就是4个小时。

消息泄露之后,列宁命令瓦西里:“快去找斯大林,一分钟也不要耽误!”

就连列宁的演讲,也要带上斯大林:“我们不能够等着,让资产阶级绞杀革命。斯大林同志说,我们不能够等候,这完全是正确的!”

这么一来,好像斯大林成了十月革命运筹帷幄指挥有方的最高领导,列宁只是个跟班和助手。每到危急关头,每逢作出重大决策之前,列宁都要迫不及待去见“斯大林同志”……

1937年末,罗姆补拍并修改好了《列宁在十月》,获得斯大林认可。

1938年,罗姆与卡普勒尔再度合作《列宁在1918》。罗姆自此一飞冲天,成为斯大林跟前红得发紫的“红人”。虽然假得要命,《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却风靡了苏联和中国,感动和影响了无数影迷,成为中国观众心目中的“神片”,反复观看十遍以上的中国影迷不计其数。

艺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历史和事实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是细节真实,能够打动人,也许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就像女人化妆的魅力一样。

片中虽然夹带了许多斯大林的私货,非但没有遮挡矮化列宁,反而衬托了他的风趣幽默、激情四射和人格魅力。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怎么评价,斯大林也超越不了列宁,根本无法与其比肩,历史终究还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