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5日早上8点30分左右,杭州西湖区冠苑小区,2名空调工人在拆除旧空调外机时从十楼坠落身亡。他们分别来自安徽、贵州的农村,一位52岁,一位49岁。在过去二十年里,他们依赖于高危工种谋生,时刻面临着触电、爆炸伤亡、高空坠落等风险。

坠亡

8月25日这天的杭州,太阳毒辣,早上气温已接近30度,白天最高温度36度,这是8月第24个高温日。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堂妹程华妹说,程卫华早上7点半就从家里出发去工作,比平常要早半小时。

程卫华是一名空调安装工人,已经在这一行干了二十多年。从他的住所出门,左转进入西湖区丰潭路,直行2公里,再左转就到了当天工作的冠苑小区。小区建成于2004年,南临西湖,西临浙大(紫金港校区),有20余栋住宅。杭州地产网信息显示,小区住宅均为11层小高层。

程卫华要安装空调的这家客户位于10楼。房屋主人没到,52岁的程卫华和49岁的搭档王小虎通过密码开门。旧空调还在,他们要先行拆掉旧机。程卫华去到窗户外面,他的腰部绑着安全绳,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屋内的王小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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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坠楼事件的确切位置(图源:中国消防)

楼栋斜对面的监控记录到了随后发生的一切。从监控里,能看到事发楼10楼窗外有个细小的身影在小心翼翼地挪动,那是程卫华。他将拆下的空调外机递给窗内的王小虎。王小虎双手接过外机,似乎没有站稳,突然从窗内直直地栽出窗外。窗外的程卫华也被带着一起下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两人重重摔落在地上。一张现场照片显示,两名身穿深色长裤、短袖的工人,趴在小区绿化带旁的路面上,身上缠绕着安全带和绳子,2只鞋子散落在几步远处。警察告诉程华妹,由于窗户较高,王小虎踩着凳子去接外机,脚底没有受力点,凳子滑动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得知两人出事后,曾与两人做过同事的余科第一反应是震惊,“谁出事都想不到他们出事。”余科说,两人是合作了近二十年的老搭档:装空调一人负责拆装,一人帮忙递工具、接空调。余科从事空调安装、销售17年,他告诉本刊,外人只知道空调安装是高危工种,但并不清楚一名空调工人在工作中具体面临哪些风险,这包括触电、爆炸伤亡、高空坠落等,而每一个结果可能都是致命的。余科提到有一次,自己在更换主机压缩机电容时,客户误插上电源,“第一秒发现被电了,第二秒想挣扎,第三秒已经放弃了,闭上眼了”。好在徒弟及时发现拔掉电源。余科的两条大腿内侧大片皮肤被电焦,这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很长一段时间“害怕得睡不着觉”。

但最危险、也是工人们最容易忽略的风险是高空坠落。2018年,中国家电服务维修协会保险专委会主任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我国每年发生家电安装事故7500件,其中与空调有关的占到了69%。这其中,高空作业导致的死亡事故又占到了7%。对于高楼层的空调外机,空调工人常用的安全保护是在腰间系上安全绳索,并将绳索的另一头系在一个安全的着力点上。余科说,房间内一般很难找到这样的点,大部分情况下,工人要将安全绳索挂在楼栋消防栓或楼梯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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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空调安装工赵凡告诉本刊,空调工人一般会随身携带一根30米长的安全绳,但不少时候,要想连接到可靠的位置,需要更长的绳子。绳子三元一米,增加长度会增加支出,也会增加重量,“安装包里光工具就有100多斤,碰到老旧小区得上下跑好几趟,工具能省则省。”如果绳索受力时蹭破业主家的墙,还要赔偿,动辄两三百元,“活就白干了”。而且,现在常用的五点式安全带会勒住腿部,人像被困住,迈不开腿,会影响工作进度。出于经济和方便的实际考虑,不少空调工人将安全绳绑在同伴的腰上,也有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会选择不挂安全绳。余科说,程卫华和王小虎都是不急不慢的性格,从业以来,做事细心稳重,每次都会绑安全绳。

困境

余科说,程卫华和王小虎都很能吃苦,程卫华来自安徽农村,王小虎家在贵州,都有孩子要养。空调安装旺季在5-8月,4个月赚一年的钱,“忙的时候忙死”。主管根据个人能力派单,像程卫华这样的工人,旺季平均每天安装10台空调,最高峰时14台,从早上6点到晚上12点。一刻不停。余科记得,有一年最高温度达到42度,烈日下,汗像雨一样下,一天下来他的身上没有干过,“内裤都是湿的”,喝了20多瓶水。干完活回家,十指僵硬得无法握紧,澡都不洗倒头就睡。这也是程卫华他们每年都要经历的。即使如此,他们也不舍得休息一天,生病也继续干活。

在余科印象里,程卫华和王小虎一直在杭州西湖区一个空调品牌的安装网点工作。赵凡介绍,网点与工人的合约通常是一年一签,网点要求工人有高空作业证,要参加线上培训,还有考试,也会要求工人干活前穿戴安全带,在安装前拍照上传,并定期检查工人的安全设备。程华妹告诉本刊,今年5月,52岁的程卫华与网点的合约到期后,就没有续签,他注册了一家个体店面,经营普通机械设备、家电、家具等安装、维修以及销售,员工只有他和王小虎两人。赵凡说,很多网点要求工人年龄在50岁以下,50岁以上体力、反应速度可能跟不上。他推测,很可能是网点没有跟程卫华续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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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安装工正在高层住宅楼上为客户安装空调(图|视觉中国)

单干并不容易。余科说,空调安装主要依靠分包模式,掌控权在经销商(网点)手里。以程卫华他们安装的空调品牌为例,空调厂家与经销商在杭州设五个网点,负责空调经销、安装和售后等业务。余科说,为降低人力成本,经销商常年只雇佣三四十个工人。为弥补人手,在每年夏季旺季到来前,会大量招临时工,如果此时依然人手不足,网点会将工作再次分包出去,个体户才有机会。赵凡告诉本刊,以他所在的网点为例,厂家给经销商(网点)的安装费是210/220元(1匹/2匹的空调),经销商给到网点工人的安装费是60-80元,还需2个工人平分。除了安装费外,员工挣的材料费和高空费,经销商也会有15%的扣除。如果是分包出去,工人的费用会更少。

赵凡提到,新机安装及售后业务由网点控制,个体户若想从中分一杯羹,不仅需要人脉,还需要一定规模的工人,这就需要给工人支付底薪,同时还要承担工人伤亡的风险和与之相对的巨大赔偿。这是像程卫华的小店面承担不起的。余科说,像程卫华他们只能低价竞争旧空调移机业务,“比如说网点收费300元,他们可能只要150元,不过有时客户会将不要旧空调送给他们。而这样的业务多数也需要老客户的推荐。”

然而过去二十年积攒了一些老客户的程卫华,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家用空调的普及已经接近饱和状态。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截至2023年末,全国居民百户空调拥有量达到145.9台,家用空调普及水平已达高位,进入存量换新的阶段。赵凡说,2020年,一天他能安装8台空调,新客户要等3天才能安装;现在一天只能装6台,货还没到,安装单子就已经派下去了。为了生活,很多个体工人只能兼做其他业务。像程卫华,他注册的这家店面,经营范围里除了空调业务,还包含家电、家具甚至五金产品的业务。附近一位个体空调安装店老板说自己还兼做下水管道疏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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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的人》剧照

余科说很多人想过转行,但碍于没有手艺。余科说,在他接触的空调安装工人里,以20-40岁的人为主,几乎都来自农村,很多只有小学或初中学历,有几个工友甚至不识字,结算卡都得请别人填写,“程卫华读过高中,在里面算高学历,写得一手漂亮的正楷字”。余科有四个亲戚是空调安装工,都做了一二十年,他的姐夫有一年在杭州城中村3楼拆外机时,失足掉落到2楼铁皮房顶,脚部螺丝骨骨折,治了半年,至今还跛着脚在做空调安装。

归家

8月25日晚上七点多,堂妹程华妹和家人赶到了程卫华的家。在单元门口,看到程卫华那辆棕色五菱宏光7座面包车时,程华妹一下哭出声来。以往春节,程卫华都是开这辆车回家。如今车里装了一车废品,都是安装空调多余的铜管、线,一捆捆整齐码放着,原本程卫华准备当天干完活后,拉去废品收购站卖。第二天,程华妹才见到了哥哥的遗体,他的脸“就跟一个鸡蛋打在地上,全部碎完了。”

程卫华的房子只有四五十平米,是他两年前买下的,楼梯间还摆着几台拆下来的二手空调。房子狭小、逼仄、杂乱,勉强被隔成两室一厅,大一点的卧室给了儿子,夫妻俩的房间只有五平米,面前摆一张1.3米宽的床,客厅仅摆得下一张桌子和一个2人沙发。床头边、阳台上、窗户上到处都是程卫华的工具,瓶瓶罐罐的制冷剂、电线、电钻、铜管堆满一地,找不到下脚处。

除了这些,程卫华的遗物很少,连个正式的照片都没有,遗照还是复印的工作证上的头像——20年来的工作照他都保留着,因操劳不断衰老的面孔一览无余。他的衣服只装得满一个小塑料箱,外加一个塑料袋;鞋子只有四双,凉拖、棉拖各一双,一双干活的球鞋,还有一双旅游鞋。没有一件好衣服,最贵的是一条120元的裤子,崭新的没穿过,叠放在柜子里,是妻子给他买的。为了这条裤子,程卫华念叨了妻子一天,“不要乱花钱,工地不用穿。”妻子知道,程卫华是不舍得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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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坠楼事件的小区(图源:中国消防)

他们儿子读高中,没有户口,一直念的是民办学校,一年学费4万。除此之外,两人每月要还7000元的房贷。程卫华的妻子只有小学学历,一天打三份工,早上四五点出门,先去酒店做早点,下午做上门保洁,回家做完晚饭,8点-12点,还要去做一份工。晚上丈夫下班,张梅已经出门,“夫妻俩一天都见不到两面”。程卫华所在村子的村书记告诉本刊,小年以后,外出务工的人就陆续回家了,程卫华是最晚的一批,通常到腊月二十八九才回来,初七八又出门。

2003年开始做空调安装时,程卫华已经31岁。程华妹告诉本刊,程卫华家在安徽黄山市休宁县下面漳前村,家中6口人:程卫华、他年迈的父母、50岁的单身弟弟、48岁的妻子和16岁的儿子。程家以务农为生,程卫华高中毕业,也曾希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但两次高考失利后,他只好南下广东打工。“堂哥是运气不好,第三年大学就扩招了,很多同学在黄山市都有名头。”程卫华曾跟堂妹讲过,有个同学就在法院工作。

程卫华是在广东打工十年后来的杭州。程华妹说,当时工厂月薪400元,空调安装属于技术活,底薪四百,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几千元,算是高薪工作。程华妹当时也在杭州谋生,她记得,那时办暂住证要130多元,他们不舍得,一到查证,房东就赶他们。他们睡过屋顶,也曾在半夜11点在街上晃悠,一年换五六个住处。来杭州21年,程卫华辗转换过多个住所,一直“飘来飘去”,直到两年前安了家。在出事前,程卫华最满足的事情是每天干活回家后,在儿子房间陪他聊天。儿子的房间有一张大床,一个电脑桌,通顶的大衣柜,是夫妻俩能为他创造的最好的条件。

8月28日,程卫华的妻子和程华妹带着他的骨灰回家了。面包车下午从杭州开出,傍晚才到休宁。车子进入休宁,每路过一个村子,坐在副驾驶的妻子张梅,都会喊一句所在地的名字,并往车外丢下三张纸钱——按照当地习俗,这样可以将在外去世亲人的魂灵带回家。车子最后停在了漳前村村口,鞭炮齐鸣,一位长者提着公鸡,边走边撒米,大喊:“程卫华!到家了!”

(应受访者要求,余科、张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