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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在电影拍摄现场

本文原标题《徐皓峰:人的特立独行 往往是他只会这个》

文/吴菲 首发于2016年05月04日

“五一”那天给徐皓峰发了一个短信,问他在哪里“劳动”。

他回:“新片在选演员。导演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等演员时,写了个长篇小说。已经从老北京写到满洲国了,演员还没找到,估计得写得像《战争与和平》一样长了。”

新片,是《刀背藏身》。“刀背藏身”最早是他的一篇小说名,然后又被用来命名了他第一本“武侠短篇集”,6个短篇,写于2003至2013年,10年。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徐皓峰尝以此自况。

他被“群众”们周知却是因为电影先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他于此片的身份先是武术顾问,后被聘编剧;然后陈凯歌拍了他的长篇小说《道士下山》;到2015年自编自导的《师父》面世,他终于自己开始作为一个导演被人争说了。

再之后,大家慢慢才知这个人其实早有两部已经完成的电影,也是自编自导自己的小说——2011年的《倭寇的踪迹》一直在电影资料馆一个小厅默默地放着;而到前两年就拍竣的《箭士柳白猿》2016年3月终于勇敢挺进院线接受市场考验时,徐皓峰已经热门到被四方追逐、连采访都很难约上了。

一个终于等到云开月明、俗套话讲“好励志”的故事,却远不是对徐皓峰好奇的重点。他其实有比电影更多、甚至个人认为更显好的部分。比如2012年的影评集《刀与星辰》;再早,2006年,民国武人口述史《逝去的武林》。其实也都是一出手便耸动、被传诵一时。只是小众罢了。

自己并不在这“小众”之列,对徐皓峰相当后知后觉。《逝去的武林》、《刀与星辰》买得早,真正读下去却直到2015年。才发现是你会忍不住手写很多笔记、舍不得快而是珍惜地“精读”的那一种。于是都读下来,三本口述史,《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武人琴音》;两部长篇,《武士会》、《道士下山》;短篇集《刀背藏身》;影评集《刀与星辰》;《坐看重围》,讲电影《师父》的武打设计,算随笔。

读下来的感觉,就是一个“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很难描述。那种武人的世界不一样,那种远去的年代不一样,那种文风和气口不一样,那种无处不在的新知和见识不一样。跟周遭、跟现世、跟今人的面目,迥异其趣。其中最不一样的当然是徐皓峰这个人,那种异质感怎么说呢,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遗存。

好奇到不可抑制。锲而不舍地约。想问“来龙去脉”。

之前听人描述过“跟徐皓峰畅聊之不可能”:“因为他内力惊人,导致他的转数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我老说他贵人语迟,你问他三句,他扛住前两句,慢慢回答第三句。”3月30日下午惴惴地去了,在电影学院。两个小时,听到都是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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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武林”三部曲纪念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童年·胡同里的老人

教父是待在家里的人,凭个人魅力重建身边世俗。教父型的人在东方更为悠长,在日本是茶道师,在我小时候,是胡同里的每一位老人。“人老了,俗气就少了。”是老人们聊天的话,沾沾自喜。那时的老头、老太太长得真好看。

(徐皓峰 《逝去的武林》前言“卖衣买刀” )

你童年跟谁在一块儿,你就像谁。我童年主要跟七十岁以上的老头儿待一块儿。青春期我没有工作落魄在家,也是跟俩老头儿在一起。所以等于最重要的、影响你大脑的两个时间段,你都没跟同龄人在一起。跟同龄人呆在一起我都比较迷茫。”徐皓峰果然语速慢,声音共鸣得很好听。整个人温厚得像个大沙发。

他是北京人,1973年生在复兴门外的军队大院。“赶上部队有个政策,为不影响大人工作,即便出了幼儿园就是自己家的楼,小孩也基本都是月托。或者明明院里有幼儿园,也把幼儿园给放到几站地之外。就是这么一个时代。”父母不忍心,所以童年整个就放他在姥姥姥爷家。

那是东交民巷那边靠近琉璃厂的一片胡同,曾经梅兰芳也住那儿。一些外边带走廊的、日式韩式异族结构、但却又是砖质的房子,墙头有传统中国瓦片拼出来西洋的花纹。今已不存。

姥爷一辈子是个读书虫,基本上不太管小孩儿。每天姥爷自己的事都忙不完,要看书,查各种字典,高兴了给他念一段儿古书、讲个话本。徐皓峰每天主要干的劳动就是帮着浇花。

另外一件他童年主要干的事儿,是到胡同里别人家去作客。

“那个时候传统胡同里的孩子到别人家作客,哪怕三岁,只要你脑子能反应过来,别人都把你当成一个家族的象征。你来了就代表你姥爷。所以我们在胡同里都是小大人儿那种的,基本上没有撒娇这回事儿。到别人家吃东西也不能太好了没完了在那儿吃,都是吃一点儿,然后别人劝,你很礼貌地说‘这非常好吃,已经够了’。走的时候人包着那个吃的东西要送给你,一定得推辞。一定是出了他们家门儿之后,人家家长执意地追出一二十米,然后这东西你才能拿。”

“逝去的武林”三部曲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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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武林”三部曲纪念版

5岁多他才回到父母身边,上了几个月大院的幼儿园。大院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条件很好,空间很大。然后生活内容少,礼节也都……现在人说什么‘胡同串子’,我在胡同里就没听见过人说脏话。第一次听人说脏话是到部队大院之后,小学,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情。说不出口,从小到大我就没说过脏话。

多年后,在徐皓峰的小说和电影里,生动着一些跟今天不一样的中国人。“传统中国社会过来的人,没有七神上脸这种事情。所谓七神上脸就是充满了各种表情,然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以前的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京城回族老人蓄长须,夏天一身白衣,一个马扎坐在街边,神色沉着,不动如山。对民风有影响,我姥爷晚年也是白衣上街,一坐一天。过世前的光阴,洁净安宁。”徐皓峰写在《坐看重围》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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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作品《师父》

 中国人的样儿,在他的掌风拳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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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样儿,在他的掌风拳影里

初中·家中的二姥爷

初中,二姥爷住姥爷家,我问:“你会不会武功?”,他说:“没练好,会是会。”就此缠上了他,学了一年,他没好好教。之后他迁居,十年未见。再见,他已现离世之相,命中注定,我给他整理起回忆录。武技之外,还有生活理念、生命感悟的余音。

(徐皓峰 《逝去的武林》前言“卖衣买刀” )

生命里重要的另一个老人,是二姥爷李仲轩。徐皓峰初中时,二姥爷住在姥爷家。“我小时候很多亲戚都往我姥爷家住。中国传统社会那种长子制度,长子的家,就是兄弟、兄弟的孩子们所有人的家。有事儿了直接住过来是理所应当的。”

有的时候放学早,三四点,徐皓峰喜欢从遥远的复兴门外军区大院,骑车回姥爷家,吃了晚饭再回去。“我二姥爷是一个,各个年龄段的人看着他都觉得他很有魅力。他走到哪儿基本也不说什么话,也不讨好你,但好像人都容易对他肃然起敬,喜欢围着他转,天生的有亲和力。”

“他什么人?就好奇。后来知道他会武术,就跟他想学。”十多年后,徐皓峰给二姥爷整理起回忆录,才知道他属于武行里特殊的一类人,遵师父口唤不能收徒,学的要绝在身上。

“为了不教我武术,他就跟我说事儿。说以前飞贼怎么样、江湖怎么样。”就这样,二姥爷拢共就教会了他一个河北形意的劈拳,更多是一些江湖技巧。比如“别人从你身后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你‘啪’一下儿出掌就要打,一定要养成这个。他们叫‘拿后脑勺看人’。我后来想这是他们走江湖的习惯,当镖师或者当刺客的时候。”

“当然很好听。可当时听着我就,天哪,要把我培养成什么人啊。飞贼、然后背后不能走人,这都是刺客的生活方式。他跟我说这个。然后更糟糕的是,你也不告诉我怎么才能练到。”多年后,徐皓峰这段儿说得笑声不绝。

因为只会一个劈拳实在太枯燥,在初中小朋友中也太难“炫”了,徐皓峰就总练这“背后不能走人”。但最终这没能在他身上留下来。

“逝去的武林”三部曲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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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武林”三部曲纪念版

“后来就伤过人不太好。所以必须得让自己迟钝,消磨自己的斗志。因为你当时受的训练都是斗志的训练。你斗志太强,在正常人的生活里是生活不了的。”

2015年他凭《师父》在台北拿了“最佳动作设计”。“拿完以后我也很激动。从侧幕往台下走,走着走着突然背后一人一下儿把我抱住,说‘恭喜恭喜’。我当时就‘天哪,台湾竟有如此高手’。然后定睛一看是张震。唉哟,对我打击很大,真是身上什么都没有了,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不过也反衬出张震人家毕竟是八极拳冠军啊,说明张震并非浪得虚名。”

留下来的,除了武林旧事,更多是那些耳濡目染,关于处事为人。多年后人们于是得以在他的笔墨中、影像间看到另一个世界。“我们很多时候探讨的都是老人情、老规矩。其实爱恨情仇都已经变得很次要,时代大悲剧可能也是次要的,更重要的东西是中国人的样儿,中国人得有样儿。”徐皓峰这样阐述过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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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作品《箭士柳白猿

美院附中·带队下乡的师长

写武侠,同时做纪实文学,已经七八年了。因我大学受的训练是,有体验才有资格写作。以灵气弥补功力不足,比拼奇思妙想的形式感,在同学里有人气,受老师打击。我已人到中年,过年看望老师,还被提醒“别太相信灵感,要啃下一个时代。”

(徐皓峰 《武人琴音》后记“退身家史” )

16岁,徐皓峰进了美院附中。进校就开始下乡。

“我们那个时候的艺术院校,美院附中的艺术家体系是讲深入生活。所以下了课都得拿着速写本到火车站去写生。然后一年里边会有一次为期40天以上,那种住到老乡家、体验生活,然后创作、要交画。我可是受过批判现实主义这个系统训练的人。”徐皓峰好像特别喜欢“批判现实主义”、“训练”这两个词,说好几遍。

带他们下乡的老师叫许仁龙,那时候39岁。那次在山西,徐皓峰此生唯一一次住窑洞就在那儿。他至今记得老师当年的话:“为什么带你们下乡?因为一定是你从乡下、从你坐在风里画那四五个小时里,你得到的那个东西是正的。而你从杂志上看到有什么艺术最新信息,你把这个信息像策划人一样一结合就开始创作,这个东西是不正的,不正的东西就留不下来,没有好报。”

多年后徐皓峰感叹“我们这代人上艺术院校,真是赶上好老师了”:“他们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代人,他们相信的艺术是‘人必须有巨大的付出才是艺术’。而且他们那代人相信人格跟绘画是有直接关系的,人格不高,你艺术的品格、档次一定不高。有人跟他辩论,‘你说梵高艺术大师,梵高是精神病,老师你怎么解释?’老师就破口大骂,‘梵高他在得精神病之前,他是一个伟大的人’。这事儿在那个时候是一个经典。”

“逝去的武林”三部曲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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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老师对学生的人格要求“苛刻”得一以贯之。每逢过年徐皓峰和同学结伴去看老师,“我们现在都比他当年教我们时还要大了,他也一点儿都不给面子,严厉地批评我们,把我们灵魂中肮脏的部分每年过年都清洗一遍。你说‘老师我新拍了一个片子,老师请你看我的电影’。‘这个事情先不谈,我可听说你最近有点儿骄傲啊’,他会这样。”

最后开车从老师家回来,同去几人都灰头土脸的。“过年又说好话,又送礼物,又赶上过年的时间,老师还不放过你,逮着机会把你破口大骂一顿。‘不行,以后再也不看他了’。当然第二年你还得去。因为你没办法嘛,你其实一辈子值得认识的人没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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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参与编剧的《一代宗师》

电影学院·等待的生涯

有个专业尊严可守,人会幸福些,得意不忘形,失意不恐慌。对既成事实,不对的选择不认可,眼前难过,日后会好。老辈人说话,干正业有好报。老辈人有德性,因为他们理解的因果关系比我们长。

(徐皓峰 《坐看重围》后记“神巧不过习武门” )

美院附中四年级,徐皓峰开始写小说。为考电影学院,生把小说练成了童子功。

然后到了电影学院写剧本。“现在的剧本都很简单,而我们受的那个训练是,一个电影剧本要写得非常多,老师要求我们把所有的细节都要想到。后来谢飞老师总结,我们那个电影剧本其实是左拉式的。他还劝我们,‘你们每个人都得把左拉全集读下来啊’。我当年可都读下来了。我们一看左拉,烦死了。”

每一步都如此生磨实造,导演梦想还是远到几不可及。

徐皓峰自言开窍晚,“就反应不过来。因为我当时太感性了,必须得实践我才能理解这件事情。然后我比较害怕陷入海量的阅读里边去,因为你越读越慌,你就没有标准了。在电影学院实践少,所以理解不了。我学着电影,一直是吸收。但是缺乏像我原来画画的时候,画着画着我就能把它理一遍。而在电影这儿就始终没有完成。”

他一点点很慢、很耐心地熬下来。“我活这么多年的经验,改行是很难的事情。人改行心里会慌。然后人得干自己的正业。一旦你干上自己正业,好像就思维也宽广,生活状态也平稳了。所谓正业就是你年轻的时候,最动心地在干的那个东西。”

电影《门前宝地》即将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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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门前宝地》即将上映

有老辈人做他的榜样。“以前中国社会是一个以手艺为贵的社会,人以自己的职业为归宿。当年谢添他们要演一个炼钢工人,在炼钢高炉前待完一个月,他还要在自家镜子前待一个月,琢磨怎么能把神态练出来。这是以前老一辈艺术家的做法。按原来老辈人说法,这么做有好报。你把这当成正业来干,你对这个行业很诚,歪的邪的不会招你,干正业一定有好报。

多年后,他这些也影响到更年轻的一辈。

“多年前,皓峰导演对我说:‘成事之前总有乱象,不予理会,任其落地成灰就好。稳固好自己的心志,事儿自然就成了。’这些年,不顺的时候,逆境的时候,老想起这句话,是我的定海神针。”说这话的是演员宋洋,徐皓峰三部电影的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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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初审:张 瑶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