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身在英国伦敦的陈惠琳(Kristy M. Chan)文字“通话”,字里行间的用词,成为理解这位艺术家的新通道。22岁便成为欧洲艺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放弃信手拈来的流行风格,向伟大的传统发起“挑战”,这是尚不足30岁的Z世代艺术家陈惠琳的选择。
“天选之人”的文字“游戏”
陈惠琳与《艺术栗子》的文字“通话”中,英文偶尔夹杂着繁体中文,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夹英的“港式粤语”。然而,艺术家感兴趣的并非香港特有的语言习惯,而是她长期生活的以香港与伦敦为代表的两种语境中,一位Z世代艺术家与前辈们有着显著差异的文化思考。
陈惠琳《Insects Singing 城市病》
亚麻布面油画 200×148cm 2024
1997年出生于中国香港的陈惠琳,16岁赴英国伦敦学习艺术,2020年研究生毕业那一年,因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作品而被艺术界关注。伦敦名媛、资深藏家英迪亚·罗斯·詹姆斯(India Rose James)收藏了陈惠琳的作品,之后把艺术家介绍给刚在伦敦开画廊的米洛·阿斯泰尔(Milo Astaire),后者是艺术杂志《石膏(Plaster)》的创始人。
就这样,22岁的陈惠琳正式踏入艺术界。张爱玲曾说:“出名要趁早,因为可以少受一点生活的磨难;但,晚一点亦可以,那些年的苦痛挣扎,是成名之后旺盛而持续的创作力的由来。”还未尝试创作的痛苦,年轻的艺术家已经拿到了入场券。
从线上到线下,这是很多Z世代艺术家的成名路径。相对而言,陈惠琳更像“天选之人”。2022年伦敦首次个展销售一空,2023年入选福布斯中国“30 Under 30”榜单……尚不足30岁,作品中有着基于伟大传统,且超出她现有年龄的纯熟,至今作品已经在北美洲、欧洲、亚洲多地展出。
陈惠琳在伦敦的工作室
陈惠琳在龙之山(Dragon Hill)驻留期间的工作室
长期生活在伦敦,陈惠琳浸染了极具辨识度的东方人眼中的西方气质。虽然出生并于少年时期在香港,但长期受到英式教学体系的影响。这也得以让她在中西方文化比较这一“老话题”中,巧妙地借助文字的力量形成新的对照。文字中的理性思考与创作中的感性抽象形成反差,这样的同一和冲突反复出现在她周遭的环境中,并最终形成她看世界的立场与思维的角度。
“我认为这两种文化之间仍然存在差距,需要双方更加耐心和开放地对话。我认为,关于文化‘碰撞’的主要担忧是系统性的种族主义和不同的文化习俗。”
陈惠琳频繁使用英文、繁体中文、简体中文并列的方式标注作品名,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探讨不同语言、语境之下的差异与分化。这也是她颇为热衷的“游戏”。“我想进一步发挥我的身份危机,如果你精通中文和英文,你会意识到标题不一定匹配。”陈惠琳对《艺术栗子》说。
陈惠琳《Pythagoras Cup 九龍杯》
亚麻布面油画 200x167cm 2024
2024年的新作《Pythagoras Cup 九龍杯》中,看似无关的中英文作品名,由一条浅浅的隐线相连,指向两个文化系统背后和而不同的精神指向。西方的毕达哥拉斯杯与中国古代的九龙杯,指代永远也装不满的杯子,陈惠琳将他们隐喻为成语“物极必反”。
色彩是艺术家的心理暗示。画面中大量使用被陈惠琳视为“避风港”的紫色,这也是她创作中常用的颜色。颜色的质感带给艺术家“安全感”,在被色彩铺满的画布上,每一条线、每一个色点、每一笔涂抹,都是艺术家力量、色感、情绪的输出,这也是抽象绘画的魅力。
陈惠琳《Pythagoras Cup 九龍杯》局部
看似无序的线条,整体构成艺术家对画面秩序的重建和控制,色彩强有力地“疯狂输出”,或许在某个瞬间让艺术家感到疲惫,这也是某种“物极必反”。这种颇具东方性的含蓄表达,与西方卡尔·荣格创造的心理学术语相对应——心理特征被推向不同的极端是正常的发展过程。
有意思的是,这样看似严肃的话题,却是陈惠琳2024年在法国穆昂萨尔图地区的龙之山(Dragon Hill)驻留时想到的。面对着美丽的蔚蓝海岸,享受令人愉悦的行程,她却总是担心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思考自己是否值得所有快乐。
这不是多愁善感,而是艺术家难能可贵的敏感和多思。这次南法之行的创作,成为9月15日开幕的Tabula Rasa 三米画廊(北京)个展“Night Studio”的主体作品。
陈惠琳(Kristy M. Chan)个展“Night Studio”
2024.9.15-10.19 Tabula Rasa 三米画廊(北京)
“难以名状”展览现场
Tabula Rasa 三米画廊北京空间 2023
“跨界:可能与回响”展览现场
上海余德耀美术馆 2023
该画廊是陈惠琳在亚洲区的代理画廊,凭借此前画廊北京空间的两次群展,以及2023年余德耀美术馆由巫鸿担任学术顾问的群展“跨界:可能与回响”,艺术家已经在中国打开了知名度。
对独一无二绘画的野心
陈惠琳喜欢画大画,动辄2米的作品,以及此次展出的最大作品——2.8米的《王水》,既是艺术家控制力和分寸的彰显,也让艺术家享受绘画的快感和果断。与此前的工作方式不同,法国创作的作品都是晚上画的。白天与朋友探索不同城镇、艺术机构和具有重要建筑意义的房屋,并在晚上开始画画之前喝几瓶酒。
陈惠琳(Kristy M. Chan)个展“Night Studio”
2024.9.15-10.19 Tabula Rasa 三米画廊(北京)
陈惠琳《Aqua Regia 王水》
亚麻布面油画 190×280cm 2024
除了新环境带来的感性体验,陌生的风俗与视觉不断累积绘画的直觉经验。旅途中的所见的缠绕的线条,不露声色地融入艺术家的创作中。
“这一小小的调整,让我的绘画方法发生相当巨大的转变,也许能够画得更宽松,有点‘荷兰式的勇气’(酒后之勇)。我会在早上纠正‘错误’,在晚上重塑‘权利’。”陈惠琳对《艺术栗子》说。
陈惠琳在法国驻留时的见闻
展览中唯一一件以红色为主色调的《A of Flame's Shadow(紅泥小火爐)》,描绘了艺术家与朋友在壁炉边精彩对话的瞬间。画面中无数次的覆盖仿佛至暗的夜晚,跳跃的红色火光在眼前飞舞,当红色的“精灵”最终落于画布之上时,他们看似轻薄,却充满生命的力量。红色中包含的橙色,正是艺术家最近在着力“对付”的新颜色。
陈惠琳《A Flame's Shadow 紅泥小火爐》
亚麻布面油画 200×149cm 2024
陈惠琳与朋友围炉夜话的瞬间
作品的英文名字直译是“火焰的阴影”,艺术家却将中文名字命名为“紅泥小火爐”,后者出自白居易的诗《问刘十九》——描绘了诗人邀请朋友共叙衷肠的情景。这样显而易见的线索,直接点题艺术家借助文字传达文化态度的立场。
“说不同语言时有不同的人格,例如我的英语更外向,粤语更内向。”长期奔波于香港和伦敦两地,始终在两种社会氛围和语境中切换,以至于让陈惠琳觉得说不同的语言时有不同的人格。
陈惠琳《Schadenfreude (Self-sabotage) 自我毀滅》
亚麻布面油画 200×169cm 2024
语系的差异,长期以来是中西方文化比较中的重要工具。Z世代艺术家中很多人在两种语系中长大,他们对待工具有着与前辈不同的角度。通过作品名字建立的醒目却隐晦的内在联系,充满了陈慧琳以文字为工具的隐喻和幽默,这也为视觉性绘画搭建了一条观念的通道。
“一个繁体字通常是由几个其他更简单的汉字组成的,它包含了如此多的信息,可以创造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洁。将绘画与汉字进行比较是一个有趣的概念。”这种对于文字的兴趣,牵引出的是艺术家最近开始察觉,并开始注意到的东方基因,以及对于历史和文明的巨大兴趣。
陈惠琳的插花
将线条和色彩在画面上“排兵布阵”,平衡画面的重量,这种方法和能力部分源于陈惠琳早期学习的日式插花。母亲带着她跟随日本花艺大师水上雅夫学习了8年,这让她早早理解了线条的排布方式,进而影响画面中线条的独立性与松弛感。如果将块、面视为画面的“肌肉和骨骼”,线条就是连接他们的“血液”,让二维画面成为鲜活的有机体。
水上雅夫的妻子余丽燕是一位以中国画闻名的艺术家。在余丽燕画室闻到的墨香,至今回想起来仍让陈惠琳感到兴奋。这样的早期艺术启蒙,并未使她与水墨产生关联,直至2024年作品《Eclipse Retinopathy/ Bluelight Mutilation 藍光食月》中,她首次使用水墨材质。
陈惠琳《Eclipse Retinopathy/Bluelight Mutalation 藍光食月》
亚麻布面油画、水墨 168x200cm 2024
加入这一材料的原因很简单,手边有、需要用。这种创作上的不拘一格与她感兴趣的艺术家西格玛尔·波尔克(Sigmar Polke)有着相似之处,他们都有着对绘画不可复制、独一无二的野心。选择进行抽象绘画,也是因为模仿笔触很难,她可以将广泛的、无法可视化的感受和兴趣,更有个性地进行客观化尝试。
摆脱过时的做法和信仰
色彩、形状、线条、肌理,这些都会影响观看者的情绪和认知。对于绘画这个伟大的传统,艺术家马库斯·吕佩尔茨(Markus Lüpertz)曾提及,绘画中没有新鲜事,在这之中画家要满足自己的不满足感,找到属于一个时代的自己的思索。
陈惠琳《Tangled up like Branches in a Flood (Sleep Token) 落水流花》
亚麻布面油画 150×300cm 2024
陈惠琳《Tangled up like Branches in a Flood (Sleep Token) 落水流花》局部
年轻的Z世代们虽然还没有形成“金字塔冲动”,但已早早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思索。当我们在反复咀嚼早已在美术史中立足的80年代,却忽略了观察正在崛起的Z世代。1989年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举办的展览“大地魔术师”,具有里程碑和分水岭的价值和意义。回望那段近40年前的历史,是否已经成为Z世代眼中的传统?
“我们是最幸运的,生活在一个全球化信息高峰的时代,我们应该好好利用。这种新的全球化身份并不意味着要放弃传统,而是要形成新的传统,摆脱过时的做法和信仰。接受有效的东西,摆脱不再引起共鸣的东西。”陈惠琳对《艺术栗子》说。
对于尚不足三十而立的艺术家,讨论思想的厚度与阅历的广度都显得操之过急,此时的预判只能依据绘画的技术与思考的逻辑,甚至要从艺术家的本能出发,追踪并探寻更多对于精神性的内在思索。
陈惠琳《Hippocampus 海馬迴》
亚麻布面油画 170×200cm 2024
陈惠琳选择从自我意识出发,在个人体验中寻找环境冲突,在Z世代艺术家中具有普遍性和个人代表性。可以自由选择绘画的方式,并无所顾忌地呈现个体经验,这是毫无历史沉疴的Z世代艺术家宝贵的开放、自由和辩证思维。
艺术家个人体验的丰富性,捕捉问题的敏感度,直接影响到创作的本质。陈惠琳的创作更多基于某一刻的情绪,这种情绪或许来源于音乐、天气、新闻,也或许只是那一刻单纯的应激反应。这种偶然性本身就是创作的乐趣,现实与艺术的转换正是艺术家所说的“被偷走的现实”。
细读2020年至今的作品,可以发现陈惠琳成长过程中的积淀,对作品灵感的汲取渐渐发生线性变化。借此了解艺术家的思维脉络和敏锐度,正是观察未来成长性的一种方式。
陈惠琳《Bitter Melon 苦瓜》
纸上油画 66.5x44cm 2024
陈惠琳对文字的敏感和运用,正是一种独特的个人脉络。她一直很喜欢文字,尤其对凄凉的情感和环境描述细致的文字情有独钟。从2023年热衷科马克·麦卡锡的书,到2024年读埃德温·A·艾博特的《平面国》,再到最近对伦敦地下河和旧地图的研究——她甚至想把伦敦河的石头制成颜料。
虽然经常使用黑色、紫色与绿色这些颇有忧郁感的色彩,但色彩迷雾缝隙中透出淡淡的光意味着希望。恰如总是喜欢“琢磨”的艺术家,在文字中洞悉人生无可避免的绝望后,依旧饱满地生活才是她的本意。
从追溯人性恶的本源与历史迷踪中,陈慧琳持续扩展自己对当下世界的观察。纷扰的世界格局变化与庞杂混乱的社会信息,持续推动着艺术家的辩证思维:“也许是时候学习如何忘记过时的误解,并通过亲身体验来建立自己的看法了。”
陈惠琳《Salt of the Earth 稱職》
纸上油画 44x64.5cm 2024
2020年不仅是艺术市场供需关系新场景建立的一年,也是新型世界格局变动的重要节点。各个国家与经济体频繁发生的黑天鹅事件,开始让人们在社会、文化价值观冲突中,重新思考世界的含义。成名于2020年,世界的变化让陈惠琳频繁思考作为艺术家的立场和态度。
“看中国水墨画和日本花卉艺术,然后阅读西方艺术理论,这塑造了我。想象一下,如果我学习伊斯兰艺术或东南亚艺术,也许会有所不同,或者会保持相对不变?很难说,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流动性、身体和知识都令人难以置信的世界。”
这样的质疑正是年轻艺术家无处不在的思辨。艺术家与画布的战斗,只是最后一步。最终流入指尖的思考的结果,来自艺术家的体验和阅读。放弃当下信手拈来的流行风向,向伟大的传统发起挑战,这是陈惠琳的选择。
艺术家陈惠琳
我们常怀念20世纪20年代的先生们,怀念40年代至60年代不断出新的现代艺术,未来的历史会如何书写21世纪上半叶?地域差异构成陈惠琳的现在——没机会长大的香港少年,更成熟、更世故的伦敦形象。纵然已经在国际扬名,但现年27岁的艺术家依然渴望未来更多的可能性。
恰如27岁的陈惠琳回答《艺术栗子》一些问题时所说:“我不完全确定,10年后你必须再问我这个问题!”
文字|顾博
图片|Tabula Rasa 三米画廊、陈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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