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把包留在那儿吗?”我们已经走到了几米开外,我看着马里昂巴咖啡店外竹椅上那只肩带磨旧的背包,有些不放心地问他。“没问题。”他头都不回地说,“这里所有人都认识我。”

39岁的南非摄影师Kevin Richardson,2017年被命运带到中国,3年前来了上海。去年,他开始在安福路上实施一项拍摄计划——用一台至少45年机龄的传统相机记录这条小马路上不经修饰的日常:人、车、动物,以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迄今,他已经拍摄了6000多张照片。很大一部分使用的是黑白胶卷,因为黑白照片有自己的灵魂。

不出差的日子,他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谁都认识这个大胡子,咖啡馆工作人员、同行摄影师、网红……我们站在马路边上说话的当儿,一个老外骑车经过和他打了个招呼,脸有点熟,想起来是那个在梧桐区开服装店同时兼做自媒体博主的法国老板娘。安福路对一部分人而言是舞台,对另一部分人则是日常生活的背景。

“这里的拍摄可能性是无限的,不仅是人物本身,还有很多细节,比如这个。”一个姑娘和我们擦身而过,他的身体随对方不自觉地转动了一圈,然后用目光替代自己的相机镜头注视姑娘远去的背影,“我都能想象自己会如何拍摄这一瞬,我要捕捉风吹动之下裙摆的细节,所以我会跟着风吹裙摆的方向移动,使用慢速快门。这样你就可以在照片里看到清晰的裙摆,而其他部分则被模糊了……”

他的最终目标是将照片汇成一本摄影集,展示不同季节、不同天气、甚至不同光线条件下,来来去去的人们在安福路上构成的街头百态。

谁知道呢?也许20年后,这些照片又将掀起上海人一阵新的怀旧热潮。某个初中生会指着照片里那个时髦女子身上的廓形西装说,“我妈妈当年也有这件衣服的!”

爷叔摄影师们不理解

我为什么没有偏好拍摄的类型

最初,他只是想坐在台阶上喝杯咖啡,看看人来人往。然后,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被这条繁忙的小马路迷住了。

这个被戏称为“宇宙街拍中心”的地方,被多少人喜欢,就被多少人吐槽。“我见过很多人,他们精心打扮而来,因为知道街上会有很多摄影师,他们很乐意站在那里摆姿势被拍。”对他来说,这没什么问题,但不是自己想要的。他偶尔也会拍些网红,但会伺机捕捉他们最真实的时刻。

而即使身处那些专门来这里博关注的人包围中,他也依然能找到那些完全无视相机镜头的普通人。“他们可能知道这里有很多摄影师,但并不在乎是否被拍到。他们是真正想来逛街、遛狗、买个冰淇淋吃吃,或者和母亲一起牵着手散散步的人。”他只是想记录安福路上这些真实的人和事,“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生活中真实的瞬间。”

“我很确定当自己被某个瞬间吸引的同时,其他人则会被其他的瞬间吸引。而我只能创造和表达自己在这一瞬间所见到的内容,我注定会错过很多。这条马路上所有那些被我的镜头捕捉到的,以及遗漏的瞬间,构成了它的多元化和完整性。”

总有一个瞬间吸引他 图/Kevin Richard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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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个瞬间吸引他 图/Kevin Richardson

安福路上的摄影师分门别类,不管他们是谁,Kevin总是能和他们融洽相处,“有些老爷叔很喜欢拍美女,那些穿着短裙画着精致妆容的美女;有些则喜欢拍外国人。”还有一些人大概不知道自己要拍什么,他们只是永远等在某家潮牌店的门口,对着从里面出来的任何一个人一通狂拍,有时候的确会给人造成不适感。

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很害羞。“他们会告诉我自己想拍哪个人,然后我就会走到对方面前说:‘嘿,你看起来很棒,我是街头摄影师,可以拍你吗?”

在他征得同意之后,大家就很开心地上去拍了。“他们很客气,总是会对我说:‘谢谢你,Kevin。’不然的话,他们不会有勇气去接近自己想拍的人。”

他和爷叔们相处融洽 图/Kevin Richard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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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爷叔们相处融洽 图/Kevin Richardson

他没有偏好拍摄的人物类型,这让安福路上那些爷叔同行感到不解。

“他们经常问我对拍摄对象有什么偏好,其实就是在问我喜欢拍摄什么类型的女性。但我拍摄的人年龄跨度很大,性别国籍都不一样。我很容易在某一刻受到某样东西的感召,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还拍了很多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

拍摄黑白照片时

你捕捉到了灵魂

关于安福路的6000多张照片全部为传统相机拍摄,大多数时候他用那台生产于1974到1979年间的Pentax KX,它至少有45年的机龄了。他还有一台搭配使用的中画幅相机更老,是Mamiya RB67 Pro S,已经有50年了。

“这种老相机好就好在完全是机械制造,没有电子部件。所以哪里如果坏了,只需要更换那一部分零件就能继续使用。它们非常结实,可以用上很久很久。”用老相机拍摄的时候,他常常想起奔流的时间之河里毕竟还有一些不太易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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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我们解释自己使用胶卷拍摄的原因,惟其贵在真实,而他希望尽可能展现真实。

“想想几十年前那些让人惊艳的老照片,那会儿可没有PS。照片没有被调整过,更没有被改变,它们被拍下来的时候什么样,洗出来就什么样。你所看到的画面,就是镜头在那个瞬间捕捉到的全部。”

Kevin有时候也用数码相机拍摄,但他不喜欢对照片进行过多处理。“有时我需要修图来增强亮度、对比度或曝光度,但仅此而已。如果画面背景里的确有我很不想要的东西,比如电线杆,我可以去除它。但理想情况下,我希望能多花点工夫拍到没有杂物干扰的照片。”

在他的照片里,安福路上的人和物多数时候以黑白色呈现。这给了你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世界被装了一台消音器,所有的喧嚣都在此刻褪去了。

“我真的很喜欢黑白照片,我忘记是谁说过:‘当你拍摄黑白照片的时候,你捕捉到了灵魂。’你看到的是黑白,是事物中常常存在的对比性。如今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明亮和多彩的,我也用彩色胶卷拍摄,它们看起来也很棒。但黑白色调有它的特殊之处,它真的简化了那些通常不那么简单的事物。”

在上海最繁忙的街头看书的男人 图/Kevin Richard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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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最繁忙的街头看书的男人 图/Kevin Richardson

他想起那个站在安福路武康路路口的中年男人,在人流穿梭中笔直地站着读自己的书,注意力完全不受影响,一只手还拿着笔在书上指指画画。他用35毫米的黑白胶片记录下这个场面,如此随意又如此突出,这种对比在黑白色调中得到了凸显。

安福路上经常会不经意地呈现出一种对比和反差。

“一方面,这里多的是精心打扮的年轻人,以及法拉利这样的豪车;另一方面,你也总能看到那些埋头苦干的人,比如环卫工人、建筑工人或者装修工人。我感觉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这条马路的多元化做着自己的贡献,我有时候也会特意在自己的照片里突出这种反差,因为这就是生活的现实。”

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工作 图/Kevin Richardson购买胶卷和冲印花费过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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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工作 图/Kevin Richardson购买胶卷和冲印花费过万元

但收获也是无价的

黑白胶卷最大的问题在于冲印耗时远远长于彩色胶卷,他把胶卷拿去店里冲印,通常彩色胶卷只需大约2到3小时就能取回,而印一卷黑白照片一般则要等待5到7天。

你会疑惑这年头外面还有胶卷,尤其是黑白胶卷卖吗?“是的,的确还有一些店在卖!”他说,“比如斜土路和鲁班路交叉口的星光摄影器材城。”

但是传统胶卷的市场的确越来越不景气了,他记得自己3年前刚来上海的时候,星光里有两家卖胶卷的店,但后来其中的一家生意做不下去了,于是被另一家接手。他至今提起还有些遗憾,因为那里的工作人员都是很靠谱的人,总是按时把洗好的照片交到自己手中。

Kevin说胶卷并不算难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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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说胶卷并不算难买

这几年复古摄影正在作为一种潮流回归,但究竟可以带动多少胶卷生意,Kevin也不知道。也许胶卷产业终不至于彻底消亡,但也很难再有大起色。

通常而言,一卷胶片可以拍摄36张照片。但最终能冲印出多少张没有定数,这是传统相机拍摄的不确定性,也是可贵之处,拍照片的人在每一次按下快门时会更珍重一些。

“有些照片没有拍好,你就会损失掉一些胶片。因此,拍摄这6000多张照片大约需要用掉近180卷胶片。”

便宜些的黑白胶卷25元一卷,但他一般使用Lucky或Ilford,价格就偏贵一些,一卷大约在30到55元。而彩色胶卷中他偏好Kodak Gold 200,一卷卖68元。

来点色彩感觉也不错 图/Kevin Richard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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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点色彩感觉也不错 图/Kevin Richardson

冲印一卷彩色胶片的价格在30到32元,黑白则在40到55元之间。然后他将洗好的照片扫描出来,储存进电脑。

一年多来,他购买胶卷和冲印照片的实际花费已经过万元。“但是,”Kevin强调,“那些被你的镜头捕捉到的时刻,那些拍摄对象看到照片后的惊喜,这可是无价的。”

街头摄影就像做销售

总是要准备好被拒绝

如果不是为了抓拍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他通常会先征得拍摄对象的同意。

对现在的他来说,一切再自然不过,“但18年前,我还绝对无法想象自己日后会在街上主动和别人搭讪。”他觉得这更像一种需要后天学习的技能,“在过去18年里,我真的学会了更多地和陌生人交谈,推动自己走出舒适区。通过这种方式,我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经历了很多美好的相遇。”

就像那对来自成都的夫妇,半年前和Kevin在安福路上偶遇。最先是太太的笑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请求她成为自己的拍摄对象。太太又将他介绍给自己丈夫,于是3个人成了朋友。这对夫妇那次在上海逗留了3天,Kevin和他们共同度过了很多时光。两周前,他们刚刚打过视频电话。“如果那天我没有主动跨出一步,就不会有后来这些美好的经历。人与人之间能这样发生联系,那本身诠释了一部分生命的意义。”

因为一次拍摄和他成为朋友的成都夫妇 图/Kevin Richard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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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次拍摄和他成为朋友的成都夫妇 图/Kevin Richardson

对于街头摄影师而言,被拒绝是常态。

“我曾经很多次问别人:‘我喜欢你的发型,你的眼镜很棒,衣服很漂亮,可以给我拍张照片吗?’如果他们拒绝我,我会说‘没问题,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做街头摄影师就像销售员一样,你会遭遇很多拒绝。但街上总有成千上万的人,还有无数机会,所以我会去找其他人。”

他习惯不把这种拒绝视为针对自己个人的,只是因为对方在那个当下不想拍照而已。很多时候,人们拒绝也许只是害羞或者在镜头前不自信。

Kevin最美好的拍摄经历之一,来自于一个中国女孩。在成为他的模特之前,她整整犹豫了6个月。

“她告诉我,朋友们总是说她不上镜。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她美得极其自然,非常有镜头感。但她可能受别人言论影响太大了,总之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同意被我拍摄。当我后来把照片给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天哪,这太棒了,这人真的是我吗!’于是,这也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高光时刻。”

一次等待了6个月的拍摄 图/Kevin Richardson生活并非“冲”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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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等待了6个月的拍摄 图/Kevin Richardson生活并非“冲”我而来

生活“来自”于我

街拍的经历并不都是愉快的。

某天,当他在安福路上的话剧中心外拍摄时,发生了一次不快。

“我站在一棵树旁,3个走在一起的男人引起我的注意。但他们不是仅有的人,那里人很多。我只是想捕捉大家走路、开怀而笑的时刻,但其中一个人举起手喊:‘别拍我!’”

他立刻道歉,说自己在那一刻已经按下了快门。但他只是想记录那种氛围,并不是为了拍某个人。如果有冒犯的话,他可以不发布这张照片。因为不是用数码相机拍的,所以删除是不现实的。

“我提出给对方自己的邮件地址和社交媒体信息,他可以查看确认我有没有用这张照片。但他只是粗鲁地一遍又一遍重申自己不需要我任何信息,只要发现我用了他的照片,他就要起诉我。”Kevin有些无奈地想,“如果你没有我的详细信息,那怎么能找到我起诉呢?”

“最后,我对他说:‘嘿,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看起来真的很棒,希望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然后,他就离开了。

Kevin说,他可以把这件事看得更严重,看成是对自己的羞辱。“但我想,也许那位男士这天遇上了一些事情,让他感到压力或其他什么,他只是找了一个发泄的方式。”他说,

“生活并非‘冲’我而来,相反,生活‘来自’于我。”换句话说,生活不是从外施加给我的,而是从我内在生发的。归根到底,生活在于你如何感知它。只有我自己,而不是别人,才可以让一件事变好或变糟。”

后记

当Kevin用“无价”来形容自己的一些照片以及拍摄下这些照片的瞬间时,他很可能并不是纯粹以一名艺术家的身份发出这种感慨的。

作为一名颇为成功的进出口公司老板,他其实比普通人更清楚什么是价值,至少是物质层面上的价值。

企业家VS摄影师,这种鲜明的身份反差让我们联想到他在拍摄时喜欢凸现的对比感。他承认,自己本质上是一名企业家,摄影是他的副业,只是这份副业如今占去了他越来越多的时间。

“不务正业”的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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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务正业”的企业家

经常会有客户购买他的作品,但他并不以摄影为生。从很大程度而言,这让他的拍摄更加纯粹。

“我记录下的那些瞬间,比物质更有价值,我用它们建立起一座财富的王国,这是我生命里的另一种富有。”

说完这些,他用一个问题结束了我们的采访。“你还记得自己5年前挣的某笔工资是怎么花掉的吗?”他说,

“老实说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5年前我在北京胡同里的一次拍摄,以及和拍摄对象之间的那份互动,这种记忆比金钱可以买到的一切都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