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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倩

节令与食物的关系,从来都是一种精神互鉴。秋风吹,蟹儿黄,八月十五螃蟹香。连汪曾祺老先生都抵挡不了吃蟹的诱惑,“清煮或清蒸后,翻开红通通的壳子,叠金交玉,黄是黄,白是白,还没吃就已是一种奇妙的享受。”金宇澄《繁花》中的个体商户陶陶更是嘴巴尖刻,认为单身阿妹“一个人吃大闸蟹说明侬情调浓呀”。

最懂吃蟹的高手,还数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写尽各种食物,螃蟹宴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背面敷粉”手法运用极致的地方。小说第三十八回,事情始于史湘云自罚设宴,邀众人共聚餐。宝钗提醒她,“文青”们组个饭局虽好,但得考虑钱的问题,她的一番话让湘云没了主意。这时候,宝钗“雪中送炭”,既出方案,又送螃蟹:自家当铺有个伙计,家田里有肥螃蟹,贾母和园子里大人都爱吃,索性由她赞助这次螃蟹宴,“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上取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宝钗懂事、周全,太懂事、太完美,自然会有所算计,她成全了螃蟹宴,可谓一箭三雕,赢得贾母欢心,顺着王夫人心意,同时为薛家在贾府小住还了人情。以前读《红楼梦》阅历浅,只知道看热闹,被大场面的浮华蒙蔽双眼,实际上暗处的较量才是人性真相。

再看大家伙对螃蟹宴的反应,刘姥姥开诚布公,“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称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平儿则补充说:“哪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这就像现代人的中秋节家宴,螃蟹上桌,先由着老人和孩子吃,剩下有余再互相分尝,往往是忙厨房的最后落个眼福,但心里乐呵。在贾府是同样的道理,只为博得贾母开心。吃蟹要剥肉、烫酒、洗手,又命丫头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儿来”,以洗手除腥。王熙凤负责剥蟹肉,而拆剥蟹肉也颇有讲究,古人发明的“蟹八件”派上了用场。说起来,贾母的话值得品咂:“那东西虽好,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拉肚子。”说的是螃蟹的寒凉,何尝不是警戒之语呢?

曹雪芹在小说里不惜笔墨写过中秋的大场面,家人祭祖,赏月闻笛,饮酒吃饼,热闹非凡,就连最忙的贾政也到场了,而且桌椅也是圆的,取“团圆”之意。贾珍新请来的厨子,做的月饼和盘子一样大,曰“瓜仁油松瓤”,让人大开眼界。此时,曹公的大笔一个急流直转,“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笛音转悲,不是悲伤,而是悲悯——贾母忽然掉泪了,是笛声勾起的伤心事,是家族命运的忧戚感,还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无奈与愧疚,说不清楚。此时,湘云和黛玉不见了,跑到凸碧堂、凹晶馆联诗,伴随着场景切换,中秋节的荒凉、凄冷呼之欲出,对应着繁华与幻灭。。一“凸一“凹”,山高起来,水凹下去,就这样起伏不定,此乃大自然的规律。

贾母掉泪,是替子女们哭未来,也是深情的眷恋与挽留。正如脂砚斋点评,“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正,聊来自遣耳。”花好月圆不过是瞬间,有聚有散才是本来。那边两人对诗,黛玉一句“事若求全何所乐”,道出人生抵达圆满的真谛。“渐闻语笑寂”,音乐缓缓落下,声音渐渐消失,黑影里飞起一只白鹤,“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家族总会败落,生命总会凋零,但她们永葆孤傲和美丽。

有多少眷恋和挽留,就会有多少心酸和无奈。贾府的中秋节,观照“微尘众”的悲欢离合,而贾母的心绪,流转出生死况味与人间清醒。前后文对照,我发现,此前的螃蟹宴是家族的高潮,正面富贵奢华,反面则是急遽凋败,正如一场绚烂无比的烟花,绽放即凋零,一地的红泥。

从前吃螃蟹,是尽享小河里和小伙伴捉蟹的乐趣,蟹小却味美得很;如今吃螃蟹,是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的体现,特别是中秋团圆宴,与家人围坐聊天甚欢,满桌红彤彤的蟹壳,手上沾的蟹黄,相互推让之间,溢出日常生活的层层暖意。想来,曹雪芹笔下的螃蟹宴与中秋月,有了别样的情致——从起诗社到螃蟹宴,命运的齿轮加速转动,中秋赏月意味着家族命运盛极转衰,人世间的美好既深刻又短促,留有回忆在心头。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