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代又一代的巡护者,也在面对人生的平衡。
在很多人眼中,109国道是一条从青海出发直达拉萨的青藏公路。
而事实上,它始于北京,一路穿过黄土高原、内蒙草原、黄河,途经青海湖、茶卡盐湖、格尔木,跨越昆仑山口、唐古拉山口,最后进入圣洁的雪域高原。
国道沿线坐落着一个个重要的地标,诉说着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
今年6月至7月,解放日报“信仰之路Ⅱ·大国之道”报道组沿着109国道采访,在一个个地标的故事里,读懂“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解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
6月23日,可可西里昆仑山口,海拔4768米处飘起小雨。
站在索南达杰的纪念碑前,秋培扎西陷入回忆。30年前,盗猎藏羚羊的现象在可可西里一度猖獗。他的舅舅,40岁的索南达杰在追捕盗猎者时遇害。
秋培扎西记得,舅舅最后一次和父亲聊天时说,如果有一天他出了意外,要把他的骨灰撒到他工作过的地方。父亲带着家人和巡山队,按照舅舅的遗愿,将一部分骨灰埋在纪念碑前的墓地,另一部分撒在了可可西里。
舅舅去世后,13岁的秋培扎西便跟随父亲投身巡山工作,保护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直到现在,他42岁,成为三江源国家公园可可西里管理处执法监督科科长。
近三十年来,秋培扎西看到可可西里的生态发生改变,“平衡”的进程始终未停。在这片土地上,保护与发展、人与动物正在实现平衡。而一代又一代的巡护者,也在追寻人生的平衡。
屠杀
秋培扎西回忆,上世纪90年代初,青海省治多县成立了管理可可西里的西部工委(西部工作委员会),任命舅舅索南达杰作为书记从事开发利用工作。但舅舅的见闻,改变了他工作的初衷。
在这片无人区里,藏羚羊是珍稀的野生动物。
每年5月底,上万只藏羚羊迁徙至可可西里的腹地卓乃湖产下幼崽,等到7月,又带着新生羊崽返回原来的栖息地。“藏羚羊是这里最基础的物种。”秋培扎西说,它们的数量变化联结着其他野生动物的命运,支撑起高原的生态系统。
当时,这些羊群却成了人们的猎物。
捕杀有着诱人的经济利益。秋培扎西描述,上世纪90年代时当地还没有实行严格的枪支管制,牧区早年饥荒、食物缺乏,捕猎仅仅为了温饱。但有了利益的趋势,捕杀野生动物的现象日趋严重。藏羚羊被扒皮后,一张羊皮在当地最高能卖800元,非法出口到克什米尔地区,将其加工成披肩、头巾再卖到西方国家,就成了奢侈品。在伦敦的黑市,一条藏羚羊头巾的平均售价在5万美元以上。
秋培扎西说,舅舅得知这些事后,决定打击盗猎行为,保护可可西里的藏羚羊。1994年1月,索南达杰一人对付18名盗猎分子,在押解他们的途中发生枪战。索南达杰被击中后牺牲在雪地里,身旁是两辆卡车,载着收缴的2000余张藏羚羊皮。
没过多久,秋培扎西的父亲扎巴多杰向上级政府请缨,主动接替索南达杰的工作。1995年冬天,秋培扎西跟随父亲第一次来到可可西里。
“我还没有枪高,已经背着枪巡护了。”秋培扎西笑道,父亲组建了一支保护藏羚羊的武装巡山队,取名“西部野牦牛队”。在藏族的传说里,野牦牛吃苦耐劳、不畏严寒,一旦被侵犯却会奋起反抗,气势排山倒海。
秋培扎西记得,父亲在县政府的门口贴了一张“招聘启事”,招募西部工委的工作人员,条件是能吃苦、不怕死、没工资。他们没料到,很多热血青年受到索南达杰的感染,纷纷表示要加入。最后报名的有50多人,陆续筛选后留下30多名队员。
“那时是盗猎最严峻的时期。”秋培扎西看到,原本盗猎分子只会在冬天出没,此时的藏羚羊绒品质较高。1995年至1998年间,随着羊皮的价格暴涨,捕杀藏羚羊在全年都有发生,尤其集中在母羊产崽之时。猎杀者早上蹲点,夜晚开车来到定好的点位。车灯一开,藏羚羊就在光晕里来回跑动。他们端起枪扫射,先是几十只,很快就是上百只的羊随之倒下。
秋培扎西说,“野牦牛队”前后共击毙了三个反抗的盗猎分子,最多一次收缴了近800张藏羚羊皮。秋培扎西难以忘记,母羊死后,一些小羊还趴在母亲剥了皮的尸体上找奶喝。“这些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捕猎,而是屠杀。”
按照秋培扎西的说法,上世纪90年代时,国内藏羚羊的数量,从20世纪初期的100万只,锐减到不足2万只。
少数
起初,保护是极少数人的事。
秋培扎西见过,许多人劝说父亲:在这个穷省、穷县,做梦都想搞开发,哪来的钱去搞环保?“你们这样,会让很多人断了财路。”
尽管当时已经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但盗猎藏羚羊的犯罪成本并不高。秋培扎西指出,盗猎分子被抓到后判刑,基本是三到五年,最高是七八年。很多盗猎者由于盗猎数量不多,关押一周后就被释放。他们靠着藏羚羊皮的收益,在当地建造宾馆、酒楼,积累起财富。
而在“野牦牛队”,正式拨款只有300元。扎巴多杰拿着这些钱加满一箱柴油,又问其他单位借了几把枪支。“用三支枪保护相当难。”1998年9月,扎巴多杰在北京开会时诉说了无奈。
从北京回到青海的第二天晚上,扎巴多杰在家中身亡。一颗子弹近距离击穿了他的头部。
父亲去世后,秋培扎西被分配到青海省玉树的一个乡政府工作。他以“西部工委临时工”的身份,继续在可可西里巡山。
秋培扎西眼看着保护的境况不断好转。
上世纪90年代末,通过民间志愿者的筹建,索南达杰保护站正式落成,这是国内第一座自然保护站。在环保人士的奔走下,藏羚羊保护的国际会议在西宁召开,会议发布的《关于藏羚羊保护及贸易控制的西宁宣言》,阐述了各国在控制藏羚羊绒贸易中所承担的责任。
2000年,藏羚羊终于被列为国家濒危物种。秋培扎西指出,按照此时的法律,捕杀1只藏羚羊就要立案,杀3只就要判刑15年以上。
此时,成年后的秋培扎西面对人生的选择。
秋培扎西对上学有过渴望。2001年,他与一名队员追捕了大约十公里,赤手抓获了20多名盗猎者。完成任务后,管理局的书记找他谈话,“同意你上学的要求,即日就可以启程”。
秋培扎西感到迷茫:读了书,是否还会回到可可西里?他特意挑了离公安相近的法律专业,也没有彻底辞去在乡政府的职务。
“后来我想,上学是为了更好地回来。”2006年毕业时,秋培扎西得知可可西里没有多余的编制。他只得向上级申请,先调到治多县森林公安局,再调回到可可西里的森林公安。
秋培扎西开了500多公里车到格尔木市,提交了撰写的申请书,“想沿着父辈的足迹,继续他们未竟的事业,尽我所能,把我的余生奉献给这片土地”。
2011年,经过5年的周折,秋培扎西回到可可西里巡山,成了一名正式的警察。他目睹西部工委变成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可可西里也从省级自然保护区变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我再没遇到盗猎的现象。”秋培扎西回忆,可可西里最后一次盗猎案件发生在2009年,当地一个牧民捕杀了几只藏羚羊,“从那之后,可可西里就没有枪声了。”
回归
巡山队的任务随之发生了改变。
2016年,17岁的邓海平通过考试加入巡山队伍,成了秋培扎西的“徒弟”。他发现,现在的巡护已经不仅仅是防止盗猎,任务衍生到防止非法采矿、非法穿越,还有对野生动植物的监测等等。
其中,救助藏羚羊成了重点工作。
秋培扎西解释,尽管没有猎杀,藏羚羊会在迁徙时遇到自己的天敌。一些藏羚羊幼崽由于母亲被捕食,或本身有疾病,容易落在队伍之外。巡山队员要把这些幼崽带回保护站的救护中心。
2017年,邓海平第一次参与了藏羚羊的救助。在卓乃湖边,他和队员一共救下了8只小藏羚羊。他把羊崽抱起来,看着它瘦得剩下皮包骨头,只能发出“嗯嗯”的气声。邓海平不敢多碰,也不敢喂任何东西,生怕做错一步,弄伤了小羊。
将近8小时的车程里,邓海平始终支着胳膊,把小羊端在怀中。“没到两分钟,我的脖子就酸得不行了。”邓海平笑道,直到保护站的人抱走怀里的羊,他的胳膊已经僵硬,完全放不下来。
他看着队员们为小羊围上白色和黄色的哈达,在藏族的传统里,这些哈达只献给长辈或贵重的来宾。
邓海平描述,在救护中心,每只小羊要经过两年的野化训练。一开始,每这些羊崽被安放在单独的隔间。巡护队员每天为它们铺上垫子,喂好奶,慢慢训练它们吃草的能力。队员们轮流在房间外看护,有时小羊病了,队员们就会和它们睡在一起,时刻查看小羊身体“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邓海平说,等到小羊长大一些,会被转移到大围栏里生活。那里模拟了羊群的生长环境。这时为了能让小羊更好地适应野外,巡护队员不得再接近它们。
每天,邓海平都会走到围栏的几米之外,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一旦小羊符合了放生条件,它们就得回归自然。
告别时,邓海平和队员在小羊的脚底涂上酥油,寄托着健康长大的期望。“我之前给小羊取名,叫做吉祥。”邓海平说,放生后的小羊听到自己的名字就会跑回保护站,在围栏边打转,他不敢去呼应,害怕之前的野化工作白白付出。“后来我们就不取名了,它们终归要回到自己的天地。”
渐渐地,藏羚羊的数量回归。
2018年的一天,秋培扎西突然想拍摄卓乃湖的日出,他踩着梯子,爬上了保护站的屋顶。他回头看到,湖边散布着一个个小点。秋培扎西立刻拉远镜头拍了一张。等他回到屋子仔细一瞧,那些小点全是藏羚羊,少说有几万只,遍布在草原上、山头上,“密密麻麻,真的很夸张。”秋培扎西感慨。
2024年5月,青海省省长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藏羚羊数量目前已经恢复到7万多只。雪豹、藏野驴等其他珍稀野生动物的数量也在逐年增加。
一代代人
1998年,扎巴多杰曾对巡护队的未来充满希望,“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近年来,秋培扎西看到巡山的条件不断改善。可可西里逐渐建起了四个保护站,队伍也有了无人机、巡逻车,卫星能监测无人区的景象。
但秋培扎西指出,可可西里的环境,无人机在大风天无法工作,卫星图像传输又很延迟,“直到现在,保护真正靠的还得是人”。
意外始终存在。
邓海平的舅舅也曾是一名巡护队员。七八岁时,邓海平多数时间都在舅舅家里长大。每次巡山回来后,舅舅和队友就会聚在家里。聊山里发生的事。
当时邓海平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们说的事明明很苦,脸上却是笑的?荒凉的大山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事发生?从此他对山里充满了好奇,才决定报考巡护的队伍。
2016年5月,刚开始巡山的邓海平就遇到了暴雪。一行人完成任务返回保护站时,经过了八字型的河谷。汽车在雨雪里打滑没法爬升,开了几十米后掉进了河床。邓海平下车查看,车子陷落的位置刚好在风口,大风吹得他打起寒颤。但他发现冰层太厚了,如果不把冰凿穿,车辆就没有可能被拖走。
邓海平低头一看,上衣已经湿透。他干脆把衣服脱掉,赤着上身凿起冰来。他和队员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成功脱险。此时邓海平的身上,被冰碴子划上了一道道血痕。
数年来,邓海平早已对这些时刻感到寻常。“巡护队有老带新的传统,新队员开车,不到目的地不可以睡觉、休息。”邓海平描述,每次巡山时,他必须把每条路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不小心睡着的邓海平被秋培扎西骂醒,“不许睡,认路!”秋培扎西语气很凶地说。
邓海平有些委屈,后来他得知,认清了路,才能保住性命。秋培扎西反问他,“如果以后你成了老队员,一旦出现问题,能把新队员安全带出来吗?”
艰险背后,队员的心境也在变化。
在邓海平的描述里,巡山至少要一周,时间没有上限。渴了,队员们把头探进冰窟窿里,一吸溜就能喝上水。能啃上一块挂着冰碴子的玉米饼,大家都会笑作一团。
有一天,邓海平身处湖区,他身后的山上黄沙漫天,面前却是蓝天白云,宛若人间仙境。他理解了舅舅的坦然。
“我没有过害怕,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时间去怕。”秋培扎西说,现在他反而有些难受。
曾经在巡护队,秋培扎西总会第一个往前冲。现在他看着年轻的队员一个个跳进冰河里抢险,“我想象着他们老了之后和我一样,有这样那样的病。我已经把人生投入到可可西里,他们又要承受一遍我年轻时的经历。”秋培扎西沉默很久,说道:“我还是不忍心,看着相似的命运在一代代的年轻人身上重演。”
不平
去年9月,秋培扎西从可可西里的保护站调回西宁的管理局。他眼看着“野牦牛队”的成员一个接一个退休,而自己依旧在参与巡山。
“尽量巡吧,巡不动了再说。”秋培扎西语气郑重,“我对这片土地,还是有爱,有不舍。”
秋培扎西说,可可西里最早在蒙语中译为‘青色的山梁’,但父亲又赋予了它一个新的称呼,“美丽的少女”。父亲和他说过,守护可可西里,就像是守护自己的爱人、母亲或姐妹。
“我一直紧绷着一条弦,可能要等到退休那天才会松懈。”秋培扎西坦言,保护可可西里,的确是一种压力、负担,而更多时候像是一种本能。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它平静,我会欣慰,它在遭受苦难,我也会感到难受。”
但此时此刻,秋培扎西的内心仍有不平。
他指出,在巡护队里,编制的矛盾一直没有解决。目前管理局的编制名额只有21个,尽管是事业单位的考试,报名的年轻人不少,但很多考进来的年轻人不敢、也没法进山。“巡护只得靠临聘人员往前冲。”秋培扎西说,目前的57位临聘人员岗位不稳定,工资也不高。
27岁的洛周旺索五年刚来到巡护队工作。他坦承,刚进保护站的时候,一个月到手的工资是1800元,现在涨了一些,每个月到手的钱不到4000元。
与此同时,伤病成了年轻队员的常态。洛周旺索说,在高原地区时间一长,就容易有高血压和心脏问题。邓海平在救助藏羚羊时被车撞到,颈椎和腰都留下了后遗症。
“我相信可可西里的坚守精神会一直传递下去。”秋培扎西强调,但对于这些还在山里巡护、在保护站里坚守的年轻人,如何改善他们的待遇,才是最现实、最重要的事。
邓海平坦言,他听不懂藏语,进山时没有信号,枯燥又乏味。“特别特别累。”邓海平说,他的家乡在一千公里外的县城,一年回一次家,有时想家人了,总得哭鼻子。
不过邓海平总会想起,第一次抱藏羚羊时,小羊的眼睛亮亮的,一直盯着他看。那一刻,他感受不到物种之间的差距,“真的很治愈、很治愈。”
6月底,可可西里的夏天暖风吹拂。洛周索旺坐在保护站的阶梯上,陷入对未来的思索。
他并不想离开可可西里。“我从小就和牛羊一起长大。”洛周旺索笑道,藏族牧民对动物有着天然的亲近。他从父母那儿听到,自己的民族,得到的一切都是靠山水的赠予,“我们对动物是有感恩的,所以要付出多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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